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成長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有這樣一種家庭糾紛:起因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吵了罵了打了,偃旗息鼓之後,即使交戰雙方願意坐在一塊兒同心同德一點一點往前捋,都回憶不出這場交惡的起因是為了什麼,只見亂麻糾纏一團,找不到頭兒。找不到頭兒就是一種頭兒,那頭兒就是,家庭成員矛盾的根深蒂固。

  父子不睦已久,動手是頭一回。

  最初的一秒,田海雲都沒能認出同丈夫彭湘江對峙的那人是她兒子:個頭比一米八的湘江還要猛,雙手死死攥住湘江的手腕使兩雙手臂在兩人頭上方彎成了弓,兩道眉毛緊擰,兩顳血管狀若爬蟲,兩頰咬肌線條生硬,分明是一個男人一條漢子,叫海雲的心頭一緊,一懍。

  那個渾身奶香的小男孩兒好像就在昨天:急急忙忙跑了來,小臉跑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海雲道:媽媽,你說,紅螃蟹跑得快還是白螃蟹跑得快?不等你說他就又說:白螃蟹跑得快,因為紅的已經死了。那段日子他常會躉來這麼些愚蠢的幽默,不辭辛苦,獻寶似的。海雲忍著笑不動聲色:那你說,紅臉娃娃跑得快還是白臉娃娃跑得快?兒子盯住她的眼睛:紅臉的快!海雲說:錯。白臉的快。你想啊,紅臉娃娃臉都跑紅了,都快累死了,哪還有勁兒再跑?兒子覺著海雲順口胡謅出來的這個東西可笑極了,咯咯笑得喘不上氣,一張小臉越發地紅,小嘴唇更紅,紅櫻桃般鮮紅欲滴。那一年,他五歲。

  兒子第一次遺精是十三歲零八個月。夜裡,海雲正睡著,被一隻手推醒,同時聽到了兒子急促惶恐的小聲兒:媽媽,我遺精了。海雲腦子裡第一個念頭是,天亮他就得去小升初的軍訓,不能讓他惺惺了,得保證睡眠。當下用睡意正濃加點兒不耐的語調說:正常現象趕緊睡覺把內褲脫了光著屁股睡。兒子早就知道男孩兒長大了會遺精,海雲對他進行過關于男孩兒女孩兒男人女人的掃盲科普教育。早飯後,海雲用自行車馱著軍訓所需物品送他去集合地,分手時他叫住海雲小聲地道:媽媽,幫我把內褲洗了別讓爸爸看見。那次軍訓是他第一次離家,集體生活讓他眼界大開心得頗多,回家後告訴海雲:「大家一塊兒洗澡,比誰的××大,孔明宇的最大,我的小,特沒面子。孔明宇看過黃色錄像,看黃色錄像容易勃起,就撐大了。走正步時,走著走著他的就硬了,把褲子撐起來老高,我們就說他喜歡教官,他都急了。」海雲邊聽邊在心裡笑歎:這些小男孩兒啊。男人,都是這樣長成的嗎?

  那一年他十五歲。那天,海雲從中醫院抓藥回來,在家院門口看到四個半大小子圍毆一男孩兒,旁邊還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雙臂抱胸指揮。海雲忍不住上前勸說,不料被那個挨打的男孩兒一把抓住當稻草當盟軍再也不肯放手,直把她拖入混戰。混亂中,幾雙手在身上推來拽去,中藥擠掉地上瞬成一片垃圾,左擋右突不得脫身,慌惶間,一個正賣力推搡她的小子突然莫名其妙趔趄著向後退去,與此同時她被人用力拉開擋在了身後。隔著那人和自己的衣裳海雲仍感到了對方身體發散出的騰騰熱氣,事後想,這就是熱血沸騰了。那人是她的兒子。四個小打手眨眼工夫站到了年輕人左右,仿佛狗依傍著主人,齊刷刷的。兒子手握他自行車上的鐵鍊子鎖佇立,一個人與一群人對壘:年輕人抱在胸前的胳膊拿下來了,兒子垂在腿側的鐵鍊子鎖提上來了,年輕人剛向前輕移半步,兒子像聽到了衝鋒號的士兵猛然躥出毫不遲疑揮起粗重的鐵鍊子鎖鈧啷作響……年輕人在打擊抵達之前頭微微一擺,率先轉身離開,幾個小打手忙跟在他屁股後頭走走得頭也不回。那一刻,海雲見識了什麼叫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見識了從小到大沒跟人動過手打過架的兒子,如此兇悍的一面。

  拉起扔倒路邊的自行車,把書包在自行車後座上夾好,母子回家。弄清事情原委後兒子說,媽以後碰上這種事你千萬不要瞎摻和!海雲說他們一幫孩子不能把我怎麼著。兒子嚷起來:不能把你怎麼著?!這麼大的孩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根本就不懂——話沒說完猝然止住把臉別向一邊,生氣,激動,委屈,他眼圈紅了。海雲仰頭望望夕陽金輝裡兒子線條圓潤的側臉——那一年他長了十二公分,一米七八,個子是成人了模樣還是孩子,細脖子上挑著個沒有棱角的圓乎臉——想,要是媽媽真的沒了這小孩兒會不會哭死?

  那次動手最終未遂得算是沒有動手,後來他也沒再跟誰動過手,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把他的第一次動手對準自己的父親。

  父子動手時海雲在廚房洗碗,聽到客廳一再傳來電話鈴聲卻沒人去接,心下奇怪:家中明明是有人的嘛。先是喊了聲「接電話啊」,沒聽到回應,便關上水龍頭向外走。

  客廳兩個男人如兩頭狂怒的公牛膠著,不做聲,只聽得呼呼的喘息和鞋底蹭地的擦擦。父親正當盛年,兒子業已長大;父親背水一戰,兒子破釜沉舟。勝負未見分曉結果已定:誰勝誰負都是痛,父子相爭,哪有贏家?海雲沖了上去,拼盡全力左撕右拽,想把他們分開,根本就是弱柳拂水蚍蜉撼樹。她叫:「飛飛!撒手!他是你的父親!」兒子叫:「是父親就能隨便打人?!」湘江叫:「你是找打!」兒子叫:「你打一個試試!打啊!你打啊!」

  兒子的叫囂使湘江意識到,目前局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前他一直謹記妻子告誡,兒大三分客,打不得了。因之即便在怒火萬丈中仍給對方留著餘地,顯然這給了他錯覺。這次如果不把他的氣焰打壓下去讓他繼續錯覺,貽害無窮。遂下定決心給予痛擊,以能讓他終生銘記。屏息、運氣、凝定,而後,將力量意念全部集中上了臂膀,一鼓作氣猛然出拳——

  兒子劇烈搖晃了一下,然迅速穩住,兩隻鉗制父親手腕的手卻無一絲鬆動,湘江出拳未果當下驚駭:已經長這麼大了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曾經,他揍他時,再生氣也得保持理智生怕真傷著他,他太不經打,稍不小心,一巴掌就能讓他屁股腫起老高,輕輕一推就能讓他連連倒退跌翻在地;現在,他竟連碰都碰不到他了。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那眼神,那眼神明白無誤地在說:我感到了你的竭盡全力,我頂住了,你不是我的對手!狂暴中湘江未失軍人冷靜,常識提醒他: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時不能輕舉妄動不宜再作進攻。否則,當著那個他們共同摯愛的女人的面,他失掉的不光是戰爭,還有風度。兒子卻無丁點體恤,手似鐵箍目如霜劍,令湘江在感到力不從心的同時,悲憤激湧:小狼崽子長大了,要踹窩了……一股鹹澀熱流不期然襲來,堵住他的鼻腔直沖眼窩,眼睛頓時模糊。

  叭,一聲脆響,彭飛的手應聲鬆開,吃驚地向媽媽看去。是海雲,她出手了,抽了兒子一記耳光。

  「看我幹什麼!」海雲嘴抖得像案板剁肉,「這樣對待你爸爸你好意思嗎,啊?你還懂不懂起碼的老幼尊卑了,啊?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啊?我平常就是這樣教育的你嗎,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