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在我插隊的兩年半時間裡,我們莊從來沒有發生過戲劇性的「6,26』事件。在農村貧困的,溫飽難以維繫的生活裡,其實是含有著健康的性質,這是以簡樸為基礎的。吃的是五穀雜糧,燒的是草;秸穰,莊稼人的腸胃是很清潔的,他們的呼吸也是清潔的。夏季的汙熱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淨的土地在春季又長出新的莊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職責,自給自足著。這是合理的生存環境。就在這無可指的生態中,人們也生出了前邊所說的天命觀。我莊有一句話,叫做「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病」。所以,他們對任何病痛,都抱著忍耐與服的態度,他們不舍為此大驚小怪,他們也很少求醫門診的習慣。在許多種病痛中,他們感到最受折磨最無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話,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來不要命」。於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藥,治療瘧疾的奎寧片也是神藥。瘧疾是又一種使他們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個人都躲不掉,能夠藥到病除無疑是奇跡。醫療隊其實清閒得很,他們在我們莊真有些窩工。而到了真正應該找醫生的時候,農民們又往往忽視了,結果釀成大禍。有個媳婦割豬革時,鐮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紅磷的紙皮蓋了傷口止血。這種止血的方法應當是產生於工業社會的近代,不知緣於何種道理,有無科學依據。奇怪的是,它確實能止住血,百試不爽。就這樣,血止住了,傷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沒有化膿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卻突然發燒抽搐,醫生到場已經來不及挽回。其實這就是破傷風,只要當時注射一劑破傷風預防針,就沒事了。可是莊稼人誰會為了手腳拉開一道口子去找醫生呢?我們莊稱這是七日瘋,指的是受傷到七日頭上發作致死。可見死於這病的並不少見,他們依然沒有想到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實上它果然又沒能夠避免。莊裡人傳說,那媳婦出事之前,夜裡上茅房,見家門口坐著個黃狼子。黃狼子就是黃鼠狼,被視為不祥物,預示著災禍。出殯這天,天下著雨,一地泥濘。媳婦很年輕,大孩子剛會走,小的還吃奶,是她男人扶著孩子的手摔的黃盆,父子兩人在泥裡一步一滑,滾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極慘,頭上系著白麻,打一杆幡,幾乎是爬著的,將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樣進行著,倒是一些無關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種意義。那是我到我們莊經歷的第一個麥收之後,我們在來了一個游方郎中。鄉村裡的游方郎中,其實並不是像武俠小說中的那樣,隨風漂流。他們走村串鄉還是憑藉著一定的社會關係。他們所到的村莊,都有著或親或疏的親友,決不是書中的遊俠那樣從天而降。比如,這一個郎中,來我們莊就是投奔他的一個遠親。這個遠親從來沒見過他的面,連他的名字也叫不上來,只是很籠統地隨孩子稱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並且承擔起宣傳的義務。這天晚上,他家裡就聚了不少莊裡人,看他施展醫術。他是一個扎針的郎中,這時節正是一個扎針的時代。我下鄉時,專帶了一副金針。其時,與貧下中農結合的途徑有一,就是為老鄉們扎針。那時候,現代醫學的迷信已經破得差不多了,幾乎人人可以無師自通做一名赤腳醫生,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可包治百病。與此同時,又誕生了金針的神話,它無所不至。不是有一部電影就叫《無影燈下頌銀針》嗎?我這副金針,當時的價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貴的一套針。它從縫衣針長短,直到筷子長短。亮閃閃的,針頭上則是金黃的銅色,依次排列在一個考究的塑料封套裡,還配有一本人體穴位簡圖。這晚,我就帶著這副從未拆過封的金針,去到那一位來了遠親的老鄉家裡,準備向他的遠親學習扎針。

  去的時候,屋子裡已經坐滿了人,涼床上躺了個老頭,探著上半身趴著,背上立了幾根針。那郎中坐在床沿,面前案板上點著油燈,燈下排開一個布包,包袱皮上是幾根黑擦擦的外。我的針一放上桌,人們的眼睛不由一亮,連昏暗的油燈都發出光來。這些針閃著真正的銀光,而且那麼纖長,細挺,均勻,光滑。他的外呢?黑,髒,粗,鏽,還不直,連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膩膩的很醃(月贊)。一個大爺看著我的針,忽然「嘿」地笑了一聲,說:小王還藏著這寶貝哪!它可真像是寶貝。在這土坯屋裡,熠熠生輝。那郎中用髒兮兮的手拆開了封套,撚出一根針,又用他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後果斷地插入身後那老頭的腰上。這時,我向他提出一系列的扎針的問題。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不知說些什麼。那老頭趴在涼床上,差不多睡著了,對金針沒什麼反應似的。屋裡人也都把他給忘了,很熱烈地說著些無關的事情。顯然,人們聚到這裡來,並不完全出於對游方郎中的興趣,除了老頭,誰也沒打算要他來治病,只是湊個熱鬧,找個由頭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誰也不會允許點燈點到這時候的。這就是鄉村的夜生活。其實從一開始,人們就沒有對游方郎中加以注意,還趕不上對我的金針的注意。他們隨他在老頭身上糊弄著,那老頭則已經老得千錘百煉似的。游方郎中顯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這冷落是出於一種見識,但因為有涵養,也就不計較,不點破了。應當公允地說一句,游方郎中裡確實有著奇人,可不是所有的游方郎中,甚至不是大多數。絕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日飯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還招搖撞騙。游方郎中的神入,就是在這些墊底的大多數之上的一個兩個,他們的英名籠罩了全體人員。這郎中分明感覺到了人們的冷漠,他們從周遊的經歷中得來的經驗,告訴他們這個村莊不可久留。他們畢竟是手藝人,憑手藝吃飯,再是親戚也不興白吃白住,這也是他們的職業道德,或者說行規。此時,他對身後的老頭也失了興趣,他的注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針上,他愛不釋手。於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坦然地從我的針裡,抽出最長的幾根,包括老頭腰上的那根,放進了他的布包裡。這種偷竊的行徑是如此大膽地在眼前進行,幾乎使人以為是正常的事情。就這樣,一眨眼工夫,我的閃亮的寶貝就進了他的腰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就離開了我們莊,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我們莊就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村莊,它雖然是天命論的,但卻並不愚昧。它對事物有著自己的看法,頗有分辨力。不要以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露,而到了某一個時機裡,它會以一種空前的強烈程度爆發出來。

  蚌埠醫療隊裡還有一個成員,叫馬醫師。他也屬￿我們莊的醫療隊,但是被留在公社醫院裡幫忙。據說有時也到我們莊來看病,我卻好像從沒見過他。後來聽人描繪,說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見過他的。他有心臟病,有一天,正和病人問診,突然滾到桌肚裡,死了。他的葬禮就在公社所在地舉行,農人們從四鄰八鄉趕來,許多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他們老遠地打著幡旗,號哭著走過泛青的麥地,向馬醫師走來,老人們哭倒在地。公社裡從來沒有聚集過如此眾多的農民,人們說至少也有幾千人,號哭聲掩蓋了領導的悼詞。送葬的隊伍排成長龍陣。我很難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露的鄉人們,會有如此激情的表達,可事情確實如此。馬醫師決不是醫療隊裡最優秀的一個,也不是與農人們接觸最多的一個,他的家人們也留在了蚌埠,這使他不得不往來於城鄉之間。但馬醫師是一個代表,代表著一種與鄉間傳統的知識,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樣的存在,而這存在的深處,再深處,且與鄉間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鄉人們真心實意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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