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隱居的時代 | 上頁 下頁


  黃醫師回蚌埠探親很頻繁,並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個戀家的人。我們莊無論幹部還是社員,從來沒有指責過黃醫師的不遵守紀律。農村本來就是散漫的,缺乏紀律的觀念,何況人們都同情黃醫師的境遇。一個人在此地,不會挑水,不會燒鍋,也不會洗衣。人們看見黃醫師在塘裡將一件襯衣越洗越髒,塘水則越來越渾。他不會將衣服鋪在水面上,而是讓衣服一徑沉下去,攪起塘泥。這是女人的本事,黃醫師不會這個,理所當然。他又是幹大事情的,去塘裡洗衣,實在悽惶得很。人們說,讓他在蚌埠多住幾日吧!人們又傳說,費醫師的妻子沒有工作,專在家裡伺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個,都是兒子,黃醫師特別想要個女兒,可是沒有。曾經有人開玩笑提議,讓黃醫師認我做乾女兒。黃醫師只是笑,並不應聲。他顯然無意于接受任何乾親。他是一個把家團得很緊的人,性格也比較封閉,這就已經比其他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劉莊的同事,又都各是一個家庭,更顯得他孤家寡人。你看著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難熬。傍晚的時候,就是在前面說過的那種均勻清澈的天光裡,黃醫師就在村道上散步,有從湖裡割豬草回來的孩子,就對大人說:看見黃醫師了。

  大隊開會,通常總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開場。大隊會計湊著油燈的一豆光亮,讀著文件或者報紙。農人們在黑影地裡打盹,抽煙。劣等煙葉燃燒出嗆人的氣體,那種很難消化的粗糧在體內發酵而成的氣體,也足夠嗆人的。但很奇怪的,這一切都不頂難聞。因是草木的本質,再是發酵腐爛也是清潔的乾燥的氣味,有著一種單純的性質。時間其實並不太晚,可鄉間的沒有照明的夜晚總是特別的黑,又特別的靜。雞和狗都安歇了,就覺得夜已經很深了。在這滿房間的黑影裡,有一具影子高高地矗立著,那就是黃醫師。他搬來他房間裡的那把椅子,雖然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可周圍的農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馬紮上,連蹲在板凳上的幾個,也比黃醫師要矮上一截。因此,這把椅子就顯得格外突出,很不協調。黃醫師高高地坐在椅上,雙手籠在袖子裡,這倒和農民的習慣相合,可坐姿卻不是農民的。他架著腿,籠著的手擱在膝上,很安詳。這時候他顯得比較愜意,也比較放鬆。聽著會計用鄉音一字一句地讀官祥文章,四周鼻息聲起伏,有一種昏沉的安寧。誰會知道在這座黑暗的鄉村裡,有一個黃醫師呢?

  與黃醫師一起下放我們莊的,醫療隊裡另兩名醫師,張醫師和于醫師,她們的形象,氣質,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黃醫師現代。也就是說,她們比較具有「6.26」精神。她們經常身背藥箱出診。她們背著那種上面畫著紅十字的白漆藥箱,走過村道,來到老鄉家中,坐在當門的馬紮上,噓寒問暖。尤其是張醫師,因為長著一張明朗的臉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莊裡頂有學問的王大爺說過,張醫師的相好,好在大氣。她體格勻稱,結實,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歡把褲腿卷起,赤腳穿一雙球鞋,露出白皙飽滿的小腿肚。她背著藥箱,就有點像舞臺上的人物,藥箱則是道具。那時候,她大約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各方面都顯示出是個幸運的福氣的女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機關的幹部,如今在公社知青辦任職。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在縣城上小學和中學。他們雖然離開了城市,來到這個偏遠,貧瘠,組織散漫的鄉村,可卻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嚴格規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對保障的社會地位。他們家庭和睦,老梁是個盡職和體貼的丈夫,對孩子要求頗嚴,與幹部群眾關係都很融洽。孩子們呢,都挺乖,學習努力,品德優良,少叫人操心。總之,這是一個理性的家庭,處處可給人作楷模。它很為張醫師掙臉面的,人們對張醫師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對她的家庭。在莊裡人眼裡,張醫師的家特別像個家。我們莊,對美好的家庭是懷著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婦們都挺羡慕張醫師的,她們傳頌著,天好的時候,在院子裡搭一個凳子,張醫師洗頭,老梁提一壺熱水,替她沖頭髮上的肥皂沫。這情景很親熱,甚至帶了些私密的性質,可在這對夫妻做來,卻一點不肉麻,連我們這個保守的村莊都能接受,並且大加讚揚。

  于醫師的家庭就大不同了。這是一個倒黴的家庭,正應了俗話:「屋漏偏選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于醫師一家下放我們莊,性質與張醫師、黃醫師都不同。他們下放帶有罪貶的成分。于醫師的丈夫是一個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開除了公職,下到生產隊裡勞動改造,和農民一樣憑工分吃飯。他的工分評不高,工分值本來就低,到分紅時,總是透支,只得用於醫師的工資去買口糧。他家有四個孩子,都在上學,又都能吃,所以,于醫師家的經濟就要比醫療隊的其他同事差幾個等級。老大是個女孩,名叫卡佳。這個異國色彩的名字,據說是當時一部蘇聯電影裡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會主義勞動勳章的獲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在什麼樣的時代精神感召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卡佳是個缺心眼的孩子,一點不懂事,不能體會父母的處境,也不能體會自己的處境,總是亂說話,給大人生事。幾個弟弟也都調皮搗蛋,不懂得相讓,姐弟間紛爭不斷,都是要于醫師來調停的。于醫師的丈夫,則表情陰沉。左眼是灰的,臉色是灰的,神氣也是灰的。他一點不肯打起精神,表現出改造的積極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況,反是一任消極頹唐到底,顯得特別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著他的頑固與抵抗。是他,使我認識到有一類人所以成為右派,是由性格決定的。他們並不是對某一種現實不滿,而是對一切存在不滿,他們對人生抱著暗淡的心情。同時他們〕缺乏忍耐和自謙,往往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須將這心情發洩出來。他們表現得與一切意見激烈相左,什麼都不會合他們意。倘若不是成為右派,他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于醫師的丈夫,就屬￿右派中的這類人。農民們很難對他抱有好感,覺得他懶惰,傲慢,不體恤妻兒。他時常借病不出工,讓于醫師為他去請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的時候,一個人背對著大夥兒坐著吸煙。隊裡有個年輕人,讀過高中,會吹笛子,人很聰明,但因是單門獨姓,所以地位很低,屬￿那種有志向且不得意的農村知識青年。有時候他會主動搭理于醫師的丈夫,可能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理,還有對城市知識分子的嚮往心理。他擠坐在右派的身邊,向他要煙吸。這個套近乎的舉動卻遭到右派的極度厭惡,他給是給了,回到家裡則大發牢騷。卡佳的一張嘴又是張漏嘴,到處說:某某人最討厭,老向我爸爸要煙。農民是沒有政治頭腦的,他們對人的評價是出於處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點審美的因素。他們怎麼也不能喜歡一個破衣爛衫,成天掛著臉,對勞動和生活都沒有熱情的人。他們看見他就覺得掃興。隊裡的幹部在所有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階級陣線的理由,自然更不待見他。在例行的四類分子訓話中,常常要把他單獨拎出來訓斥。老實說,他在我們莊還沒遭到太壞的對待,有一大半是看在於醫師的面上。人們對於醫師是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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