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鮑莊 | 上頁 下頁 |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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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笑,看著他,微微張著嘴,倒有些吃驚似的。 「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邊唱一邊偷看她,她默著神,象在想什麼。 「聽慣了艄公的號——」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嚨,只好認輸,「實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象醒過來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輕輕地說:「這個曲兒怪好聽的。」 文化得意起來,雪了恥似的。 文化子不讀書的消息一傳開,那耕讀老師便聞訊而來,動員撈渣上學。不得已,他向鮑彥山兜出了心底話: 「說實在的吧!我這個耕讀老師做了這些年,至今也沒轉正。您讓撈渣上學,也是給我臉面。這第一期的學費,我替撈渣交了吧!」 鮑彥山看看老師,終於點頭了。不過學費沒讓老師交,他說:「真讓他念書了,我就得供他學費,萬不能讓你老師掏腰包。」 他是說話算話的,一口氣交了學費,還花了六毛七分錢,給撈渣買了個新書包。鮑五爺在拾來的貨郎挑子上揀了支花杆鉛筆,給放在書包裡了。 撈渣上學了,做小學生了。第一學期,就得了個「三好學生」的獎狀。 小翠把撈渣的獎狀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個不停,看完了便問文化子: 「你念這些年咋沒帶回過一張花紙來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獎狀:「這不算什麼。」 「啥才算什麼?」小翠回他嘴。 他倆時常這麼一句去一句來的拌嘴,鮑彥山家裡的都看在眼裡了,慢慢的看出了些個意思,夜裡,在枕頭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該給他們圓房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小翠忽然不見了。割完最後一壟麥子,小翠說: 「你們先回家,我去溝裡唰唰毛巾。」然後就再沒回來。 二十五 現今文藝刊物多起來了,天南海北,總有幾十種。鮑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經拆開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裡充滿了期待,沒有空隙去幹別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畝四分地裡,苗比別人少,草比別人多,都種不過二嬸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麼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裡地外,三裡堡的土地廟去燒了一炷香。那土地廟早已被毀了,她就把香插在廟前邊的大樹上。這個廟的菩薩靈,她認為。 他那在縣委宣傳部打字的老同學給他個消息,省裡要開一個筆會。筆會,就是許多作家聚在一起,談談,玩玩,以文會友的意思。筆會先在省城開,然後就要到這鮑山去玩玩。這些年旅遊風盛,稍有點來歷的地方都叫拿出來作勝地了。鮑莊要說起也算有點來歷的,據說,那上邊還有個什麼腳印兒,是那位鮑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況時留下的。還有一個洞,洞裡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鎮指揮時用的。據說,那裡也要設置旅遊點了,當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裡面有賣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們就是要看這野味,亭臺樓閣,綺山繡水看慣了,要換換口味。 於是,這批作家便要來游一下鮑山。 於是,省裡早早就通知了縣裡,要縣裡早早做好準備。縣文聯——現在縣裡都有文聯了——計劃著請這些作家們和本縣的文學青年見見面,座談座談,講講話,指導指導,以繁榮基層文學創作。海報貼出去了,要聽講座要見面的,得買票。不到兩天,票就全賣出去了。現今的文學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學也代鮑仁文買了一張票。鮑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這一天了。長這麼大,讀了這麼多小說,這麼地熱愛文學,可他卻從來沒見過一個作家。這實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這一天了。眼看著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過去。那老同學卻托人帶話來說:講座見面會取消了。作家們不來鮑山了。因為有的要到西雙版納開筆會,有的要到九寨溝開筆會,還有的要到西藏參觀訪問,剩下二三個雖沒別處的筆會邀請,卻也沒了興致,終於沒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開筆會了。近來的筆會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雙版納、九寨溝、西藏,這鮑山又野得很不夠了。 於是,他又只能繼續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繼續期待著,繼續什麼也期待不著。 每日裡,他在自家那三畝四分地裡做活兒,腦子裡就象在開鍋,種種事情湧上心頭,種種滋味充斥在心裡。想想年齡是偌大,著書是偌渺茫,沒有業,也沒有家,這麼一日一日過去,實在令人懼怕的很。那一日復一日的單調平凡的生活後面,究竟掩隱著什麼?前頭的希望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達?他又恨不能馬上跨過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錦繡,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著那毒辣辣的日頭,就有些為難起來,究竟要它過去的快還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邊兒的是鮑彥川家裡的地。她每日裡帶著十一歲的大兒子在地裡做活,不興歇歇的。天不亮來了,天黑了還不歸。吃飯也不回去,她八歲的閨女提著個藍子給送來,就在地裡把張煎餅卷巴卷巴,吃了,喝幾瓢涼水。然後再接著幹。 「一個人管嗎?二嬸。」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聲。 「管。」她回答。她就是說不管,也不見得有人來幫她忙。這地一到手,人就象瘋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裡,誰也顧不上誰了。這陣子,真是誰也顧不上誰了。 不過,每隔三五日,鮑仁文就看見有個膀大腰圓的外鄉小夥子在二嬸家地裡做活。看看不像是雇工,二嬸待他象自家兄弟,他待二嬸也不外。他幹活肯下力得很,一點不摻假。再說,這年頭,又上哪兒去請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嬸也未必請得起。 那小夥子最多有二十歲,憨憨厚厚的。要來總是晌午後來,一干幹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鮑仁文,便齜著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鮑仁文認出了,就是那天挑貨郎挑的弟們。 小夥子和二嬸不外的很。有一次,見他給二嬸翻眼皮,二嬸眼裡進了顆砂子;有一次,見二嬸幫他挑手上的刺兒。二嬸吸煙,小夥子幫她點火;小夥子吸煙,二嬸幫他點火。他叫她「二嬸」,她叫他「大兄弟」,孩子們叫他「叔」。瞅不透他們是什麼關係。瞅著只覺得怪有趣兒的。 日子過得那麼平淡,難捱,看看他倆,倒也解解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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