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鮑莊 | 上頁 下頁
十六


  「五爺給你付了吧。」

  「不能,五爺,你的錢是大夥兒的……」

  這一句話提醒了鮑五爺:「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飯,我是個老絕戶噢!」

  「五爺,你咋是絕戶呢!咱都叫你爺爺哩。」撈渣說。

  「鬼哦,你的嘴好乖喲!」鮑五爺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撈渣,你有點象我那社會子哩。」

  撈渣沒應聲,睡著了。

  「眉眼象,脾性也象。」鮑五爺說。

  撈渣睡得安靜,連絲鼻息聲都沒有。窗洞叫堵上了,屋裡黑得伸出手不見五指。

  「和社會子一樣,都仁義。從不和人吵嘴磨牙……」鮑五爺對著黑暗拉著呱。

  牆根有一隻蟲吱吱地叫著。

  二十一

  牛棚裡在唱古:

  「寫一個九字掛金鉤,七狼八虎竄幽州。

  就數十字寫的全,劉邦去也沒回還。」

  二十二

  拾來走了兩日,又回來了。他把貨郎鼓插在腰裡,沒讓它響。他走到他頭回停下來賣貨的那檯子下,對著檯子上喊:

  「二嬸!」

  喊了兩聲,二嬸出來了,穿了一件半舊的褂子,不露肉了。兩手黃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來了!」

  「我上回把二嬸的煙荷包帶走,忘還來了。」拾來從兜裡掏出煙荷包,朝她舉了舉。

  「這還值得送回來嗎?給你了,不要了。」二嬸說。她低低的,啞啞的,又帶點甜味兒的聲音叫人心裡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熱茶。

  「哪能。」拾來說著走上檯子來了,把那煙荷包朝二嬸跟前遞過去。

  「不要了呢?」二嬸說,舉著兩手黃澄澄的面,朝後退著。

  「哪能。」拾來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兩手的面,怎麼好拿?她便側過身子:「替我擱兜裡吧!」

  拾來把手伸進她斜開的兜,兜裡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來,手上帶著她的體溫。

  「進來坐坐,喝碗茶吧!」她說。

  「不了,走了。」他說,腳卻不動窩。

  「坐坐歇歇吧。」她說。

  「走了。」他卻不走。

  「進來坐坐嘛!」她伸出肩膀頭子抗了他一下,他順勢進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間。可是空蕩蕩的,沒什麼東西。地上爬著兩個小孩,一個三歲模樣,一個四歲模樣。門前架了張鏊子。二嬸接著和麵,拾來坐在板凳上吸煙。

  「這是老幾?」拾來問。

  「老三老四。」二嬸回答。

  「怪喜人的。」

  「煩人唄。」

  他們一句去一句來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這個二嬸跟前,覺著很自在,很舒坦。他覺著這二嬸雖說是第二次見面,卻好象老早就認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還沒收工?」他問。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二嬸也是個苦命人啊!」

  「苦慣了。大兄弟,你能幫著燒把火嗎?」

  「能。」拾來忙不迭的站起來,挪到鏊子跟前去,點了火。

  「大兄弟。」二嬸叫道。

  「嗯哪!」拾來答應道。

  「你打山那邊來,那邊是分地了嗎?」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夠俺娘幾個苦的了。」二嬸歎氣。

  「大夥兒會幫忙的,這莊上的人情特好。」拾來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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