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鮑莊 | 上頁 下頁 |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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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怎麼我?」 「那你嘔啥?」 「嘔你沒怎麼我。」小翠惡作劇地笑笑,擔起扁擔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擔,不讓她起:「你把話說明白。」 「我的話再明白不過了。」 「我咋聽不明白?」 「你沒長耳朵,你沒長人心。」 「你咋罵人!」 「就罵你,沒心沒肝沒肺沒肚腸!」她一猛勁,擔起了水桶。 文化子沒防備,跌了個四腳朝天,惱了。 小翠子卻笑了起來,「咯咯咯咯」,清脆的笑聲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打那以來,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惱了。 十九 早起,鮑秉德家裡的忽然清清冷冷的說道: 「也苦了你了。」 鮑秉德心窩裡一熱,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淚來。 他家裡的也落淚了:「我拖了你半輩子了,也該到頭了。」 鮑秉德一聽這話不吉祥,趕緊喝住了她:「什麼到頭不到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一輩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聲,抹了一把淚,便起身去喂豬。豬食燒得稠稠的,攪得勻勻的。鮑秉德好久沒見她這麼利索過了。頭髮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腦後窩了個纂,海昌藍的褂子很可體。鮑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時候:他提著兩包果子去相親,一上檯子就看見一個小姊妹坐在門口納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臉龐象一輪滿月,額頭上一排牙子齊嶄嶄地蓋到眉毛上頭,細細的眉,細細的眼,眼稍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臉紅了,站起身進了偏屋,只見一條大粗辮子在他臉面前掃了過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辮子窩成一個碩大的纂,小山似勾墜得腦袋往後仰,烏黑的頭髮裡埋著一截紅頭繩,大紅襖兒,臉兒象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裡,任人怎麼鬧她只不言聲,也不笑,也不惱。鮑秉德只盼著鬧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剛有喜的那陣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邊去找杏子。每天夜裡,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聽聽動靜,他聽得清清泠泠,有一顆心跳,撲通撲通的。他記得他做了個夢:她生了,下了一個大蛋,再仔細瞅瞅,不是蛋,是個大地瓜。後來,生了個死孩子。他揍過她,關著門揍。她一聲不哼,任他拳打腳踹,也不哭,也不叫。揍過了,也不和他嘔氣,照樣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過了,也心疼,也後悔,可是急了,便什麼都忘了,外人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漸漸的,她的圓臉變長臉了,紅顏色褪去了。後來有一天,鮑秉德收工回家,見地沒掃,鍋沒燒,一地的碎碗渣子。正要發火,卻見他家裡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頭髮玩兒,一邊拔,一邊朝他樂……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這才聽見上工的鑼在敲:噹,噹,噹,噹,噹,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裡平地,鮑二爺和他挨著趟。他告訴鮑二爺: 「她的病見好哩!今天早起清清泠泠的說話哩!」 「她咋說?」鮑二爺問。 鮑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話都說了。不料鮑二爺變了臉,鍁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對啊!秉德。」 「咋了?」鮑秉德頭皮一麻,心裡格登的一下。今兒早起,他心裡隱隱的,也有點覺著,不對勁。只是說不上來。 「我說老七,你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好。」鮑二爺說。 「她今早清泠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說,心裡「怦怦」地亂跳。 「就是這清泠不對啊,她糊塗著倒不怕。」鮑二爺跺跺腳。 眾人都圍攏過來,紛紛勸鮑秉德回家去守著她。鮑秉德額頭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鐵鍁走了。 他快快地抄著大步往莊裡跑。平整過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邊。遠遠的地方有一叢綠樹,那就是小鮑莊。他快快地跑著,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裡靜靜的,隱隱傳來說笑聲。太陽高了,烤得背上發燙。好象有鳥叫。風貼著地過來了,把褲腿灌滿了。 他跑進了莊子,莊子裡靜靜的,見不到人。像是有個小孩擔著水穿過楊樹林子走過來,再一細瞅,又沒了。他跑得喘不過氣來了,稍稍放慢了腳步,心想:不會有什麼事了。這一莊子都靜得睡著了似的,能有什麼事?一隻狗在喉嚨裡吼著跑過來,幾隻雞悠閒地散著步,啄著土坷垃。太陽,明晃晃地照著。 他吐出一口氣,有點笑話自己疑神疑鬼。這會兒,再跑回湖裡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鐵鍁,慢慢地上了台了。 有一隻煙囪冒煙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門閂著。他推了推,推不動。裡面扛上了。他拍著門,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象別人那樣,叫「孩他爹」,「孩他娘」。沒個孩子,連個叫頭也沒了。 她不應聲。 他又叫:「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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