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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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他們也間歇不了。為了尋找一塊乾淨的,沒有屎糞的地方,他們不辭勞苦地跑得很遠,直跑到十裡外的場上,藏身在草垛裡,將鄉里人金貴的牛草壓得粉碎。有一夜,因為連日水瀉,身體十分虛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麥垛裡睡去了。這一夜,睡的是又浮沉又不安,兩人都做了許多噩夢,似真似假,驚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蓋在身上的隔年的麥穰子,滲進了衣衫又滲進了肌膚,冷得哆嗦,卻醒不過來,只是緊緊地蜷成一團,時而滾在一起,時而又分開。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們幾乎是同時的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微明。他們望著魚肚白的天空,心裡很不明白,只愣愣著。然後,又忽然一同想起,原來是一整個夜晚都過去了。便驚叫翻身而起,愴惶向城裡趕去。早起的農民看見這一對衣衫不整,一頭一身碎麥穰子的年輕男女,詫異地注視著,看著他們跑過。遠處傳來生產隊裡上早工的鐘聲,當,當,當,悠悠揚揚傳來,在他們耳裡聽起來,是那樣的不吉祥,可也來不及去想了。當他們氣急敗壞地趕到劇團時,人們已經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邊刷牙洗臉,有的倚在牆角蹲著吃早飯,還有的已經在練功房裡練功了。吃飯的,洗臉的。有說有笑,練功房裡放著練功用的鋼琴伴奏錄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這一切,都像是眾人有意安排好,向他們展覽自己的幸福,面對著這清潔而和平的幸福,他們羞愧地驚住了,他們以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這一天的晚上,她終於決定。死去算了。 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孩子,小小的年紀就來到劇團做學員,只讀了三年書,連給鄰縣的父母寫封整齊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個快樂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坐了吃,吃了睡,什麼事情都不曉得開動腦筋。因此,她比別人添加三五倍的練功,收效卻甚微。如同她把生想得很簡單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簡單。她下這樣的決心並不十分困難,並不須十分的勇氣和十分的思考。她隱隱地以為,死就是睡覺,就是出遠門,走遠路,出發似的。當然,這出發與那出發不同,不同的地方僅是她不能將她的任何一件東西帶走,她的任何一件東西,無論多麼心愛,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這也沒什麼,頭腦簡單的她想道。可是,當她認真地開始為死去做準備的時候,忽然發現要將她的東西好好地留下,也並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如同每一次的準備出發一樣,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將一大個柳條箱的東西都倒在床鋪上,一件一件抖開,撫平,再疊好,心裡思量著留給誰更合適。她看到了一些剛進團時穿的舊衣服,又瘦又小,樣式極土氣。她將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著,怎麼也不能相信,這裡面曾經套下過自己的身體,與自己如今的身體比起來,那簡直是嬰兒的衣服了。她想起了那時候,她才十二歲。十二歲的自己,回想起來像是極遙遠的事,其實這中間也只有九年的日子。她擺弄著那些衣服,注意到上面的針腳,是媽媽用蝴蝶牌縫紉機紮的。她耳邊似乎聽見了那縫紉機「嚓嚓嚓」輕快的聲音。 那聲音有時會變得粗糙,爸爸就拿著一盞綠色的油壺,給機器喂油,油壺細細的壺嘴雞啄米似地在機器各個部位點著,點過之後,那聲音就又輕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可惜這些衣服實在太舊,太難看了,誰要呢?誰也不會願意穿的,就憑著那大紅大綠的花樣,也沒有人會喜歡。當然,鄉里人除外,鄉里人什麼都稀罕的。記得有一次,上水利工地去演出,那房東家的女孩,連褲子都沒有,只好成天坐在被窩裡,被窩是一床沒裡子也沒面子的魚網似的棉花套子。於是,她便找了一張紙,把這些衣服包好,在紙包上寫明:請領導轉送給貧下中農的小孩。然後放在箱子的角落裡,再接著整理,當時最時興的軍便服,肥腿褲,都還在,半舊不新的。腰身很細,她如今是再也套不上了。這些,可以送給妹妹穿。妹妹只比她小兩歲,高中畢業已經工作了。在肉店裡收錢開票。這些衣服雖不時興了,可劇團裡的穿扮總被人以為率領了服裝的新潮流。妹妹當時可是眼紅得要死。她也用紙包了,在包上寫道:給親愛的妹妹。不知為什麼,要在「妹妹」兩字前邊加上「親愛」兩字,這不由叫她一陣鼻酸。妹妹于她決不能算是「親愛」的。有一次,妹妹來看她,正巧與她錯過,同屋的女伴就負起了招待妹妹的責任,用姐姐擱在窗臺上的飯票盒,日日給她買最好的菜吃。等到五天后她從家裡回來,飯票盒已經空了,她罵了妹妹一頓,妹妹當晚就走了。因為她工作得早,在家裡有著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放在眼裡了。她把紙包放進箱子,繼續整理。她看見了那件她最心愛的鐵銹紅的外套,這是托人從省城捎來的,正合她當前的身量,領子是低低的西服領,儘管在外面大地方是早已過了時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時髦的了。多少女孩兒羡慕這件衣服,訛她,要她讓呢!怎麼說她都沒讓,她不捨得。她不捨得將這件衣服送給任何人,就決定留給自己穿著,再配上那條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褲子,丁字形皮鞋。這是她最摩登,最珍愛的一套,穿上之後,整個人變了樣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奇怪地勾起了回憶。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著這麼多的回憶,有些得意,卻又有些酸酸的難過。她忽然有點不想死了,並不是永遠不想死,而是今天,有點不想死,明天吧!她一邊鎖著箱子,一邊想著,還有好些糧票和錢沒有處理呢,要給家裡寄去。糧票有一百多斤。她三個月沒去領糧票,後來去領了,會計就說,給你全國通用的吧。於是她就有了一百多斤全國糧票。她不懂得糧票是可以寄特種掛號信的,所以就很怕寄丟,放在身邊,打算下次回家帶去。 可是等不及了,她歎了一口氣,把箱子塞進床底,撫平床單。 床單,褥子,被子也須交代一下,總得拆洗一下吧,總有幾個月沒洗了,她終於嗅到了那上面難聞的氣味。她發現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過晚飯,想到應該先去觀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環境,於是,洗了碗筷,讓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獨自兒去了。 她選擇的地點是河邊。 她順著微微傾斜的大路走著,看到碼頭了,看到那紅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了起來。她止不住腳步,一陣小跑,跑得太沖,險些兒跑進了水裡,趕緊收住了腳,這時,陡地響起了水客高亢的號子。這一回,不知為什麼,水客唱得出奇的高亢,叫人聽了,靈魂都顫動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號子越來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發出聲嘶力竭的聲音。她忽然想到,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時候,這號子也是這樣嚎著,可怎麼死得安心。於是她便順著河岸走去了,她要走到一個號子聲音傳不到的地方。 劇團的飯早,這會兒,太陽才剛剛落到底,河水金碧輝煌。她沿著金碧輝煌的河邊走去,暮色漸濃,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的身影,號子的歌唱卻還在蒼茫的暮色中久遠地回蕩。她走不出去了,那號子跟著了她,她卻固執地朝前走著。 這時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的徘徊。她從來不失約的,況且這本來無所謂「約會」,這本是兩個人的本性所至。他不明白她出了什麼事情,月亮升起的時候,他便往另一個也是常去的地方跑去,或許她會在了那裡。那裡也沒有人影,風吹過草叢,寂寥的嗖嗖著,他又急急地跑到第三個地方……他是不會去死的。因為他比她頭腦複雜,比她多一點智慧與理性,他明白死是怎麼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寧可賴活著,也不願好死的。他一個人在嗖嗖的風裡跑著,從一個地點跑到另一個地點,最後才想到了河岸,想到的是這裡的河岸,腦海中出現的卻是河的上游那一處柳枝垂簾的河岸。他不懷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時,她卻已經走了。她怎麼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的號子聲,便賭氣回去了。他們交臂而過。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臂而過,第一次錯過。他不知道這是錯過,只當是再也找不著她,她從來在他的預料裡面等待,迎合著他的走向:而這回卻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著重要的緣由,卻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緣由。一股預感籠罩了他,他不知是凶是吉,只是有點害怕,有點空虛,有點灰心的茫然。號子聲已經沉寂,只有河水輕輕地拍擊著河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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