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六


  回去的希望是那麼渺茫,還有十來個台口在等待,都是半年前就簽好了合同,雙方鮮紅的大印蓋在了白紙黑字上面,如同法律一樣不可違抗。決不可能為了照顧兩個無人知的孩子的無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變。他們只有等待,等待是沒有盡頭的,中間不允許一點點偷歡。每一個城市和每一處劇場情形都不盡相同,有大有小,有壞有好,可是有一點卻是同樣的,就是沒有一方可供他們獨處的清靜之地,那柳枝垂簾的河畔越來越遠,再是見不到了。那河畔不可冥滅地印進了他們的記憶,還有那從河的下游逆著水上來的汽笛聲聲,傳達著那熟悉親切的小城的消息。他們饑渴難熬,只有以互相折磨來消滅彼此過於旺盛的精力與體力。漸漸地,人們開始習慣他們的廝打,不再努力地阻止和離間他們了。而在沒有外力拉扯的情形下,他們單對單的搏鬥,似乎又少了一種快樂。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那狂熱的精力便得不到充分的發洩。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于對方,則是足以置人死地的,這叫他們自己都害怕了,畢竟他們心裡都還明白,對方對自己的重要。如若沒了對方,哦,那可怎麼得了,因此,不知不覺地收斂了一些,天氣是那樣的熱,外面的熱與心裡的熱交流在一起,他們幾幾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這麼想。她雖則沒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與死的問題,卻也是一樣的不怕死。可是他們年輕的生命是那樣強壯,百折不撓,又經受了鍛煉,他們簡直是不死的了。他臉上身上噴發出一批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將綻開了。而她,這樣的折磨不僅不使她消瘦,卻反常地肥胖了起來。多出的肉十分累贅,她的體形改變了。以前雖說也不勻稱,可畢竟是女孩兒家,總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靜秀麗,如今卻蠢笨了,像個村婦一樣,臀部沉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鴨子那樣搖擺身子。並且日益的邋遢,毫不講究衣著,穿得亂七八糟,卻還撲粉。舉止也無半點注意,將條皺巴巴的裙子向後一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時,凳上便留下一攤汗跡,正是一個屁股的形狀。有好心的女伴對她說了,她也不加在意,一會兒就忘了。

  「她像個娘們兒了。」女孩兒們背後議論道。又有結過婚的人斷定:「她是個娘們兒了。」

  天氣實在太熱,幾十個人的大通鋪裡簡直睡不得人,男人們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個逐個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劇場頂上平臺。男女各半邊,誰也惹不著誰,雖說下半夜的露水將身子打了個透濕,可誰也沒勇氣進那房間。房裡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萬把提琴拉著的空弦,嗡嗡嗡地響徹個天地。有一日,深夜裡,他們事先誰也沒有說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頂樓,進了沒有一人的房間。蚊子肆意地飛翔著,一排排地掠過臉上,手上,身上。他們靜靜地站立著,只聽見對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會,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搡進了一座不知誰的蚊帳裡,蚊子也跟隨進來了,轟炸般的在耳邊鳴響。頓時,身上幾十處地方火燎似的刺癢了,可是,顧不得許多了。他們一身的大汗,在肮髒腥臭的汗水裡滾著,揭了席子的,粗糙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們的骨頭,擦破了他們的皮膚,將幾十幾百根刺紮進了他們的身體,可,他們什麼也覺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轟鳴刷地靜了,悶熱退去了,竟覺著了涼爽,那是轉瞬即逝的一霎那;緊接下來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嚶嚶地哭了起來,淚汗縱橫。他雖不哭,卻是起心的懊惱,眼淚往心裡流著。

  天哪!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問問人了?可是,多麼羞恥啊!這是不能為第三個人知道的啊!因為有了這必須嚴守的秘密,他們便再也擺脫不了孤獨與寂寞了。他們永遠有著一份肮髒的隱秘,他們永遠無法泰然自若地與人相處,他們永遠孤獨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聲地捶擊著床沿。蚊帳裡飛進成千上萬只蚊子,包圍住他們,盡情地喝著他們的血。他們周身已經麻木,再不覺得疼或者癢。世界處在一片呻吟般的轟鳴中間,沒有東西南北中了。

  秋涼時分,他們回了縣城。傍晚時就看見了那簇綠蔭蔭的樹叢,太陽從那後邊一點一點往下落,將那綠色的樹叢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顏色,最終成為黑漆漆的一團一團,隱在越來越深的暮色裡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下劇團的大隊人馬,疲憊不堪地掮著行李,走過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舊在唱著,悠長而曲折,蕩漾在黑沉沉的水天之間,傳得極遠。他們走在人群裡,走過顫顫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們腳下顛簸得厲害,卻決不將他們甩下河去,那顫悠於他們既是熟悉極了的,卻又陡地陌生了。他們的即使黑夜也沒遮掩住憔悴的臉,微微昂起著,淡漠地看著這分離了三個月的小城,止不住有點心酸似的。一切都那樣的親切,卻又有點隔閡了。他們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遠的地方,有一架水車努力攀登著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著頭,號子的歌唱在最低沉處有力的回旋,平車搖晃著,水從桶口潑了出來。

  前邊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著,走著稀疏的人和一架車,車是毛驢拉著的,蹄子清脆地叩著土路「嗒嗒」地響。他們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卻也分出了幾條岔路,去向看不見的遠處,毛驢拉著小車,走上一條岔路,不見了,只有清脆的蹄聲,傳來了很久。

  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與人家,全已經閉了門,靜悄悄的。他們一群人雜遝的腳步,驚擾了這寧靜。有人推開半扇門張望著,伸出披了衣衫的半邊身子。照相館的櫥窗暗了燈光,依然擺著那幾幅上了顏色的照片,大多是劇團的女演員的劇照,眼圈畫得又粗又濃,嘴是鮮紅欲滴的兩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沒有上彩,擠在角落裡,是「喜兒」的裝扮,半身,天真而做作的擰著脖子。他們走過窗,不由得向裡張望了一下,那就像是很遠很遠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另一個他們都不熟識的人。他們極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過去。

  腳踩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著光亮,每一塊石子的邊緣都勾勒得清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張線條縱橫交錯曲折迂回的網絡。他們走在這張網絡上,猶如走進一個夢境,一個十分清靜的夢境。他們竟有些恍惚起來。可周圍的一切又是那樣的切實,路在腳下是堅硬得拍出了聲響。月光如水,瀉在身上是涼而暖的。路邊粘著的柿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飯鋪緊閉的門前,封住的爐子是熱的,閃著隱隱現現的火星。街邊茅廁的氣味是臭的,彌漫得那麼廣泛,已經不覺著臭了。

  「我們終於回來了。」他們在心裡想。

  「我們到底回來了。」他們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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