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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演出照常進行。

  此地的觀眾不好將就,微微的一點差錯,便會靈敏地起了反映,還會說出一些刻毒的話。演出便須分外地小心,十分認真。將疲勞硬壓下去,抖擻著精神。精神振作得太過,閉幕散場還綽綽有餘,況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點卻還一無睡意。天氣又悶熱,人們便三三兩兩在台前臺後閒話講古,還有的,乾脆出了劇場到街上涼快。先是在門口馬路走走,後來就越走越遠,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靜,河水緩緩地流動,輕輕拍打著。幾點隱隱的燈光,風很涼,裹著濕氣撲來。先是大家一群一夥的走,然後便有成雙成對的悄悄地分離出來,不見了。反正,河岸是那樣的長,又那樣的暗。這一天,他們竟也分離了出來。起先,他們是落了後,落在了人群的後面。他似乎沒發現她也落後了,她似乎也沒有發現他的落後。他們只是分開著,自顧自走著。那天,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很暗,他們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裹著一披黑夜的幕障獨自走著。其實,彼此才只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走在河邊的柳樹林裡,她則走在堤岸內側的柳樹林裡。露水浸濕的土地在腳下柔軟而堅韌,腳步落在上面,再沒有一點聲響。她張開兩隻手,輪番摸著兩邊的大柳樹。左手扶住一棵,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時,左手便松了,去夠前邊的。粗糙的樹皮磨擦著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了,卻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著她的手。她調皮地,有意地將手掌在樹身上搓著,搓痛了才放手。他則扯下了一根柳枝,纏在脖子上,涼陰陰的。他將柳枝纏成一個絞索的形狀,小心地用力地扯緊了兩頭,沁涼的柳條勒進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涼陷進了肉裡,他幾乎要窒息,卻覺得很快樂。如不是柳枝斷了,他還將更用力扯緊。他重新又折了一枝,重新來那套玩意兒。不一會兒,折斷和沒折斷的柳枝便披掛了一身,他像個樹妖似的。前邊的人群越走越遠,只是說笑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還有歌聲,唱得很不入調。河水輕微地拍響了。這時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顆星星,很小很遠,卻極亮。黑暗褪色了,他看見那邊柳樹林裡活潑潑的人影。她也看見那邊柳樹林裡,奇怪的披掛著的人影。他們彼此都不太確定,卻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顆星星,這一顆,要大一點,近一點,就要落下河裡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濛濛的霧氣。濛濛的霧氣裡,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都沒有回頭,卻都看見了。她依然用手輪換著摸著樹向前走,土地是越來越柔軟,每一次抬腳,似乎都受到溫情脈脈的挽留。樹是越來越慈祥,像是對她手心粗糙又純潔的親吻。他繼續折著柳枝,用柳枝制做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涼爽的窒息越來越叫他愉快,他沒有發覺,脖子上已經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輕鬆和快樂,忍不住自語般地說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邊有了清脆的迴響:「是很好!」

  於是他又說:「星星都出來了。」

  那邊回答:「是都出來了。」

  他接著說:「月亮也要出來了。」

  那邊又回答:「是要出來了。」

  話沒落音,月亮出來了半輪,天地間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霧氣更朦朧了。他漸漸地從柳樹底下走出來,她也漸漸地從柳樹底下走出,走到中間的大路上,這是摻了沙石的土路,沙石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彩。

  「這幾天,天很熱啊。」他對著已經肩並了肩的她說。

  「熱,我不怕。」她回答,手上濕濕的,粘粘的,好像沾了樹的眼淚。她將手合在一起,使勁搓著,搓得太用力,發出「咕滋咕滋」的聲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搓什麼,別搓了!」

  柳枝涼陰陰的打在火熱的手上,一點不疼,她卻躲開去,說:「就搓!」

  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開兩條又粗又長的腿,像一隻母鹿似的跑,心跳著,好像被一隻狼追著,緊張極了,卻又快樂極了,就格格的笑了。他哈下腰,如同一隻野兔子那樣,幾乎是貼著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動又興奮,微微戰慄著,咬緊了牙關,不出一點聲響。他們倆隻相距一步之遙,他伸長手臂,差一點就可觸到她了,可她不讓他觸到。前邊的說笑聲,歌聲接近了,影影綽綽的看見了人群,她不由慢下了腳步,被他一把逮住。似乎是從河的下游,極遠極遠的,逆著水上來了水客們悠揚蒼涼的號子,細細聽去,卻被風聲蓋住了。

  半輪月亮又回去了,星星也暗淡了,霧氣更濃了,五步以外就不見人影,只聽前邊的歌聲攀上了堤壩,離了河岸,漸漸遠去了,回蕩了許久。河水是漆黑漆黑地流淌,幾點忽明忽暗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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