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小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在一個劇團裡跳舞,她跳「小戰士」舞,他則跳「兒童團」舞。她腳尖上的功夫,是在學校宣傳隊裡練出來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壞了好幾雙,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猶如練腳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輕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則是從小跟個會拳的師父學來的,鏇子,筋斗,要什麼有什麼。下腰,可下到頭頂與雙腳並在一處;踢腿,腳尖可甩至後腦勺,是真功夫。這年,她只十二,他大幾歲,也僅十六。過了兩年,《紅色娘子軍》熱過去了,開排《沂蒙頌》的時候,有省藝校舞蹈系的老師來此地,帶著練了一日功,只這一日,就看出他們練壞了體形,一身上下沒有肌肉,全是圓肉,沒有彈性和力度。還特地將她拉到練功房中央,翻過來側過去的讓大家參觀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圓,膀大,腰圓,大大的出了差錯。兩個乳房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二倍,高高聳著,山峰似的,不像個十四歲的人。一隊人在省藝校老師的指撥下,細細考察她的身體,心裡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覺著了羞恥,為了克服這羞恥,便作出滿不在乎的傲慢樣子,更高的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裡不看人似的看人。這時候的她,幾乎要高過他半個腦袋。他的身體不知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不再生長,十八歲的人,卻依然是個孩子的形狀,只能跳小孩兒舞。待他穿上小孩兒的裝扮,卻又活脫脫顯出大人的一張臉,那臉面比他實際年齡還顯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團裡就怕早已作了別樣的考慮。

  兩人雖都算不上主角兒,卻都勤於練功。一早一晚的,練功房裡常常只見他們兩人。大冷的天氣,脫得只剩一身單薄的練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兒和人體味兒。他的味兒很重,她也不比他輕。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兒便說她有狐臊臭,都不願與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還想:「狐臊就狐臊,你們還沒有呢!多有人沒,少有人有的東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歸想,心裡總還微微地有些難過,有點自卑。豈不知,那與狐臭是風馬牛不相及,只不過人體味兒稍重些就是了。間或,練到一半會立定下來,喘一口氣,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說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兒。」他便側過頭低下臉,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兒,夏日裡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膚上,這裡那裡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裡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隨後,他則驚訝地說:「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饃味兒!」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兒,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潔得連個針尖大小的斑點都沒有,黑黝黝的發亮。兩人便喘喘地笑,笑過了,再練,各練各的,有時也互相幫著。

  她的胯緊,他便幫她開胯,讓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兩腿,再朝兩邊使勁分開,直到膝蓋兩側各自觸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來,紅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個人形的濕印子,兩腿蜷著朝兩邊分開,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過一時才能幹了褪去。他練著吸腿轉,總繞著那人形,轉不開去,遇了鬼打牆似的,直到那人形隱在地板寬闊的條子裡邊,他則期待著再長高若干公分,以為韌帶的鬆緊是關鍵,便努力地拉韌帶。背靠牆站好,請她幫助將繃直的腿朝頭頂上推。她推得下力,臉蛋貼著他腿的彎處。他常靠的扶把盡頭的那塊牆壁,天長日久,石灰水刷白的牆上便有了一個黃黃的人形,獨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壓腿,看著那獨腿的人形,便覺有趣,沿著腳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這麼著辛勤地練下去,他是越練越不長,她則越來越多圓肉,個子倒是很長,離那頎長卻甚遠。只是依著時間的規律,各人都又添了一歲。

  這地方,是小小兒的一座城,環了三四條水,延出一條細細的汽車路,通向鐵道線。最大的好處便是樹了,槐,榆,柳,楊,椿,桃,李,杏,棗,柿,水靈靈的碧綠。輪船順著水下來,早早的就看見一片鬱鬱蔥蔥的小洲,漸漸近了,便看見那樹叢裡的青磚紅瓦,再近了,才聽著一陣陣不卑不亢的歌聲,是水客拉水的號子。此地人吃慣了河水,一吃機井水便肚疼腹瀉,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營生。平車上安著柏油桶,桶裡盛著河水,隨著道路不平的顛簸,濺出水花。河邊的道兒,被車輪輾出深深淺淺的溝。無數條溝交錯著。車輪從這條溝岔進那條溝,車軲轆在坎兒上硌一下,號子便打個頓,顫音似的,還有著節奏。一顫一顫的剛去遠,又有後來的響起,縈繞不絕,與那綠蔭蔭的樹叢常在。輪船卻開走了,丟下幾十個人,十幾個挑子,踩著顫悠悠的跳板,遝遝的走上岸來,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裡的街,大都是石塊拼成的路,人腳磨得光滑滑的,太陽曬得熱烘烘的,透過布底鞋燙著腳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顫悠,腳板敲得石路遝遝的響,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來是一挑鮮嫩鮮嫩的韭菜,頭刀割下,還帶著露珠。

  這一日,城裡十戶有九戶吃的是韭菜餡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閑了,擱進一紮炸果子,悠悠的去了。

  上南邊買草的馬車「得得」的當街走過,車上張著被單作帆。老馬低著頭啃吃啃吃的走,身邊跑著沒有羈絆的馬駒子,搖頭擺尾的撒歡,四條細長腿跨得老高,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落後,一忽兒又左右四下的亂走,撞了老媽媽的涼粉攤子,也沒計較,誰都給它讓道,任它鬧去。

  脫落了石灰,露出青磚的牆上,貼了大幅的海報,電影院演的電影,戲院演的戲。電影是一角的票,戲院則是三角;電影是人影兒動,身手很不平凡,戲院裡雖是武藝低了幾籌,卻是真人形的。價錢很公道。到了夜裡,都能滿場,剛夠滿的場,正好的。

  到了夜裡,街上的挑子走淨,店鋪上了門板,黑黝黝的一條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亮。門閉了,窗關了,過了一陣子,燈也滅了。孩子開始做夢,夢到大了時候的情景,老人卻想心事,想那少年時候的光陰,不老不少的男女們則另有一番快樂,黑暗裡運動著,播下了生命的種子。來年這個時候,小城裡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的哭著。

  這會兒,是黑漆漆的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