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我愛比爾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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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一個外國人疾步向她走來,是那類面色慈祥的老外國人,你既可以叫他一聲「父親」,又可以與他談愛。這就是外國人的好處,他們那種希臘種的長相,就像是一層浪漫的底色,無論何種身分,都可兼談愛情。阿三等著他走近前來,準備問他:我能幫你什麼。結果卻是,他對阿三說:我能幫你什麼?阿三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請我喝杯咖啡。說這話時,她帶了股怒氣,將方才遇上的倒黴事,全怪罪到這個老頭身上,誰讓他自己找上門來的呢!老外國人說:很好。然後又問阿三,去什麼地方。阿三沉吟一會兒,想這酒店她是不願再回去了,還是換一個好。於是就帶他進了鄰近的一家老賓館,上了二樓,在咖啡座就座了。 這賓館的規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們兩個。阿三要了一客蛋糕,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動聲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國人笑眯眯地望著她,說她吃這麼多甜食,為什麼一點都不胖,簡直是魔術。阿三並不回答。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氣還沒有出完。老人又稱讚阿三長得美,尤其是她的頭髮,真是飄柔如絲啊!說著就伸手去撫摸她披在肩上的散發。阿三卻將頭一甩,頭髮滑向了另一邊。老外國人摸了個空,卻並不生氣,笑得更慈祥了。這時,阿三才覺得氣出得差不多了,心情開始恢復。她將餐巾紙鋪開,摸出一支墨水筆,三筆兩筆替老外國人畫了幅速寫。她幾乎沒有看他,在她眼睛裡,所有的外國人都彼此相像,當然,除了比爾,還有馬丁。她將畫著速寫的餐巾紙提起來,對著老外國人的臉。老外國人很孩子氣地叫起好來,說,簡直是魔術。阿三說:我有許多這樣的魔術,你要不要,我們可以談談價錢。老外國人說:這樣出色的魔術,應當由大都會博物館來收藏。阿三聽出老外國人的滑頭,就順著他話說:那就請你把這個轉交給大都會博物館。說著把餐巾紙疊起來,鄭重地交到他手上。兩人都笑了。 這時候,老外國人說:我叫喬伊斯,是美國人。阿三說:我叫蘇珊,是中國人。因為這是不必說的,於是兩人又笑。這樣他們就算是認識了。喬伊斯接著告訴她,他住在美國的洛杉磯,開了一個加油站;兒女都大了,有的住在東,有的住在西,妻子去年死了;本來他們約好等將來老了,把加油站賣了,就來中國旅行,可是沒想到,死神比將來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這才明白,將來其實是永遠到不了,又是永遠在昨天的;過了一年,他便賣了加油站,到了中國,可是,他的妻子卻永遠不會來中國了。阿三聽出了神,她開始憐憫這個老喬伊斯,並且開始消除他們這種邂逅方式裡的天生的敵意。喬伊斯將領口裡一個雞心墜子掏出來,揭開蓋,讓阿三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將臉湊近去,並沒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過去,看見老頭領口裡的脖頸上面長著斑點,起著皺,真是一個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的同情。老人接著說他的妻子,是個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懇地勞動,撫育兒女,協助丈夫,料理家務,她生前很想來中國,是因為中國熊貓的緣故,她是一個愛護動物的女人,天性博愛。 阿三聽著他的嘮叨,心裡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然而,事情立刻結束了。老人忽然把話頭打住,招手讓小姐來買單,然後笑盈盈地對阿三說,下午旅遊團是去買東西,他對買東西向來沒有興趣,看見阿三之後就想,也許這位小姐會有興趣聽他談談,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個好地方,上海人那麼友善,到處可以看見他們的笑臉,現在,他要趕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後去看雜技,那裡有熊貓。阿三有些發懵,不知該回答什麼,喬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蘇珊你真能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沒明白「蘇珊」指的是誰,就跟著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這一天的最後一件事,是去找評論家,向他討來彼此都已忘卻的一筆拖欠的畫款,從此便兩清了。 這一次酒店大堂的經驗,很難說是成功還是失敗。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須搞清楚,她期待的是什麼,難道僅僅是與外國人同飲咖啡?阿三當然回答:不是。可是,喝咖啡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接下來的,誰又能預料呢?也不排斥會是喬伊斯的那種。天曉得他是不是叫喬伊斯,就好比天曉得阿三叫不叫蘇珊。不管怎麼說,和喬伊斯的事情至少證明了事情的開頭是可能的,只要事情開了頭,總要往下走,總會有結果。這樣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點才過江到浦西。這一回,她坦然地走進咖啡座,要了一杯飲料,然後,懷著新鮮的興致望著四周。此時此刻,正是酒店大堂活躍的時分。咖啡座裡幾乎滿了一半,三三兩兩,有的高談,有的低語。惟有阿三是獨自一人,但她沉著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約。這是幽暗的一角,從這裡望過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戲劇開幕前的喧嘩的觀眾席,而這裡是舞臺。大幕還未拉開,燈光還未亮起,演出正在醞釀之中。阿三心裡很寧靜。有人從她身邊走過,不是她期待的那類人,所以她無動於衷。周圍的人與她無關,都在說著自己的事,喝著自己的飲料,可就是這些人,這些低語,杯子裡的飲料,咖啡的香,還有那一點點光,組成了一種類似家的溫馨氣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獨和寂寞。這樣有多好啊!她忘記了她的畫,也忘記了比爾和馬丁。因為這裡除了有溫馨的氣氛之外,還有著一種矜持的禮節性的表情,它將私人性質的記憶隔離了。 有外國人走過來,眼光掃過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時做了反應,可是沒有抓住。那人走了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不一會兒,又來了他的中國男朋友。阿三就想:那是個同性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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