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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幸好,還有現實的庶務打岔,轉移了注意力。這一年夏天,鬱曉秋接到了工作的通知,在街道玩具廠裡做工人。玩具廠分散在一條雜弄裡,和她小時就讀的民辦小學校一樣,但情形更為局促。工場間是一大間,其實是將底樓的廂房,灶披間,後天井,全打通,連成一個統間,其餘還有幾處樓梯間、閣樓間作倉庫和備料用。工場間裡,白天都須開著日光燈,壅塞著塑料的甜腥氣味。所有的工序都沿了一條長木案子,依次排列。郁曉秋這一道是修邊,就是把模壓的塑料鴨或狗的壓邊,用剪刀修齊。活計是輕鬆的,但不像農田裡的爽朗清新,而是沉鬱的。木案兩側,面對面坐著的,一多半是中年女人,臉色青白,眼皮都有明顯的浮腫,因為長時間低頭垂目,頦下都有些贅肉。另小半是新進的知青,臉頰上還有著室外光線留下的紅或黑,也有著室外活動形成的生動。可到了下午收工之前,臉色也開始轉黃和暗淡。男工們多是搬運,踏了黃魚車,拉料和送貨,在分散各處的庫房,料間,工場之間往來傳遞。他們給這沉鬱的工場間注入流動的空氣。他們一旦進來,長案兩邊就會有一陣小小的活躍,剪刀的嘁嚓也有一陣子小錯亂。這些男女青年因都是同一街道管屬,平時街上過往,多少有些認識,至少也是面熟。郁曉秋是大家的熟人,沒見過也聽說過,此時,從傳聞中剝出來,到了眼跟前,先是覺著不過如此,看久了,卻覺著果真有一種不一樣。這不一樣不定是在某個部位,而是在流轉之中。這個日光燈下泛著青白的工場間,走進去,須臾間,就會將目光注入她身上。日光燈平面的光,將她臉部的線條刻畫得格外清晰:上挑的眼梢,雙瞼的寬幅,唇的曲度,還有皮膚上的細顆粒,作為皮膚會是粗糙的,但在此,似乎是成為一幅畫的底部,就形成一種濃郁的色調,使這張臉突出在澹薄的光線之上,變得鮮明奪目。就是這樣,在曲長逼窄的雜弄盡頭,陰暗的灶披間改成的工場裡,突然,綻開一朵花。現在,她又有了一個別名,「工場間西施」。是工場間裡那些男知青給起的,比起「貓眼」這別號,形象風趣都不夠,且囉嗦,還一眼可見出處,是魯迅先生《故鄉》中的「豆腐西施」,套用而來。這種風月才情,讀書是讀不出來的。但是,這冗長的別號,依然從工場間流傳出來,到了街上,漸漸叫開了。

  鬱曉秋就業的第二年,何民偉也病退回來。就像前面說過的,此時,病退已經是對知識青年回滬政策的具體應用,所謂「病」,則成為公開默許的作弊。像江西這樣工業落後的省份,知識青年大多不能在當地尋找出路,於是,這當口,滯留多年的知青便紛紛「病退」回滬,何民偉裹挾其中,回來上海。戶口遷進之後,也閑了一段,但並不長,分到和鬱曉秋同屬街道的另一個工場間,專加工無線電線圈的,做了工人。現在,他們就在同一條街上做工,再也不必擔心分離。然而,早起暮歸,兩人的休息日又不在同一天,所以一處廝守的時間倒變得有限。晚上可以見面,可這時鬱曉秋的母親又在家中,雖不像何民偉家那麼反對他們往來,可總是不方便。兩人就只能在馬路上逛,或者看一場電影。樹影底下,黑洞洞的電影院裡,偎依一時,享一享肌膚之親,到底不夠。他們都長了一歲,肉體的渴望抬了頭,而且,在這一年的春節裡,兩人的關係又進了一步。

  其時,鬱曉秋的姐姐已經結婚,姐夫是與她姐姐同一年中學畢業,分配進電話局的同事。人長得很端正,頭髮黑亮,牙齒雪白,是俊朗而且熱情的青年。他看她姐姐的眼光,是恨不能將他細巧的愛人走到哪抱到哪。真是難以想像,冷若冰霜的姐姐竟能獲有這樣熱烈的愛戀。愛情是一樁令人驚奇的事物,它可挖掘出人潛在的能量。姐夫家住在南京路西段的新式弄堂內,雙開間的一層。家中本有兄弟二人,大的在「文化革命」前大學畢業,分在北京,早兩年結婚成家;小的,留在家中,和新娘住了朝南兩間中不帶陽臺的一間。這樣的家境和住房,也是令人羡慕的。婚後,兩人難得來娘家一趟。姐姐對這個家,以及她的家人,向來是情感淡漠,誰知道呢,也許她早就盼著離開家,所以一反常性地對婚姻積極,及時抓住機會。春節裡,本來是要回來的,可她們的母親卻決定去無錫過年,所以也就順勢不來了。「文化革命」結束,母親她們這些老藝人又都活躍起來。無錫那幾位原先是和母親同在一個滑稽戲團的,出巡演出時,被留在當地,另成立了一個劇團。藝人們的經歷總是複雜的,所以這些人無一例外受到審查,如今,全解脫出來,好比劫後餘生。多年不通信息的,全又都聯繫上,於是走動往來,不亦樂乎。倘不是兒子要來家吃年夜飯,她母親是等不得到初一的。郁曉秋的哥哥也在準備結婚,對方家庭是個幹部,增配了一間房。直到此時,他還是住設計院的單身宿舍。除夕夜一過,家裡就只剩鬱曉秋一個人了。何民偉來,兩人親熱到不知所措,便開始做那樁事。雖都是二十三四歲的人了,可對這事卻從未受到過啟發教育,真是千差萬錯,有幾回,非但不是親熱,竟然還有些反目,因為沒有找對地方,兩邊都是著急。過年新換的床單被裡已經一塌糊塗,身上也是汗汙交集。一直從午後折騰到天暗,方才消停下來,可還是不對。兩人都有些悻悻的,又有些尷尬,就像關係要破裂了一般。但第二日何民偉又來了,兩人再次嘗試。似乎是順當了一些,卻因為太過專心於技術,也並沒有覺出多麼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來得滿足。而且,從未有過的無遮無掩的二人相向,彼此都變得陌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免生出隔膜。到了郁曉秋母親回來的前一天,兩人幾乎有些絕望,真怕是再也做不好此事了,心裡簡直對男女的關係生畏。他們是飲食男女的小小人生,純粹的精神於他們是虛無的,他們必須做好這件事才行。可他們怎麼就做不好了呢?兩人喪氣地摟抱著,赤條條地緊貼一起,何民偉將臉埋在鬱曉秋的頭髮裡,悶聲說:鬱曉秋,我老是做不對。鬱曉秋被自己的頭髮,何民偉汗津津的臉,捂得幾乎窒息,可也不鬆開一點,說:何民偉,是我不對。窗簾上晃著明亮的光影,窗縫裡擠進市聲,有孩子的歡叫。他們就像兩個離世的人,孤獨地相守著。就在這哀傷的時刻,突然間湧起了激情,他們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肉體,纏綿著豐盈極了的欲念。這一下,他們可是無比的親熱,親得呀,打斷骨頭連著筋!外面那亮堂堂的世界算什麼,壓根兒比不上他們心裡的光明。他們終於領略了肉體的好,肉體裡蘊藏著的豐富的,柔軟的,不停滋生的愛意。現在,他們想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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