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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二天一早,母親照常去上班,路上卻轉了個方向,進了她學校。沿走廊一排教室,都像蜂窩一般,嗡嗡營營,有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在念著什麼,一字聽不清。她心想:這叫讀書?叫現世!走了過去。盡頭一間辦公室,裡面坐幾個穿棉大衣、戴紅袖章的男人,她進去問,哪一位是負責的,就有一個說他是。她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口袋裡摸出香煙,自顧自點上,然後開門見山,是誰誰誰的家長,聽說小孩子在學校不大爭氣,小孩子不好總歸是大人不好,她就主動前來領受教誨。那幾個沉默了一刻,他們沒想到傳說中風流的女演員竟然是這樣,怎麼說呢,這樣的潑辣,她抽煙的姿勢就像一個瀟灑的男人。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她就等著,等他們開口,令他們感覺到逼迫。那位自認為有所曆見的負責人,咳了幾聲,說:我們要共同對同學加強教育。她態度頗為懇切地問:教育她什麼呢?負責人遲疑了一時,回答:教育她艱苦樸素。她哪一點不樸素呢?女演員越發懇切地問。她的穿著,負責人說。哦!她恍然悟道。她的眼睛一直在面前幾張臉上逡巡,她是什麼樣的閱歷?她能看不懂他們的心思?心裡冷笑,面上卻依然誠懇著。比如說呢?她問。負責人多少有些放鬆,說話便流利了,眼睛裡放出光來。比如說,她時常穿一件派克大衣——是風雪大衣,我下鄉勞動時候穿,穿下來給她的,女演員承認——帽子和袖口都鑲了皮毛——人造毛,女演員又略修正一下。還有,負責人寬平的顴骨上浮起紅暈,她穿的一條毛料褲,褲管大得像兩面旗。是條男式褲,她哥哥穿小了給她的,女演員也承認。這些衣著很招搖啊!你不曉得,你女兒走過去,人家的眼睛就一路跟過去,她十五歲的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五歲!她看住這位負責人的眼睛,使他感到了局促,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他態度變得強硬,揚起聲調說:有些反映,你女兒可能與社會上的某些人也有聯繫。什麼人呢?她問。負責人曖昧地一笑,並不正面作答,而是說:你知道,她在社會上有個綽號,叫「貓眼」。女演員的臉有些紅,但依然鎮靜著。她將手中的煙蒂在辦公桌上一個覆倒權充煙缸的茶杯蓋裡按熄,說:這就是你們學校的失職了,應該儘快去查,查明了好儘快處理,倘查不明,就什麼也不能作數了,是不是?她莞爾一笑,笑裡依稀有往昔的風韻,是一種冰霜利劍式的凜冽的風韻。負責人說:我們會查的!話是強硬的,但實際上已經被牽著走了。她立起身來:要查不出來東西,你們就要澄清事實,到那一天,要通知我們家長啊!她提起放在桌面上的包,忽然想起什麼,從包中取出一個紅袖章,套到臂上,又是一笑:差點忘了。轉身向門外走,因是課間休息,門口圍著些學生,自動讓開路,讓她出去。屋裡人只是發呆。

  這天傍晚,母親下班回到家中,對了鬱曉秋說,以後再不許穿那件風雪大衣和毛料褲,說完劈臉一個巴掌上去。這一記巴掌忽然間扇起了她的怒氣,就又連著幾下。鬱曉秋也不躲,只是由她打。她早已習慣這種突發性的怒氣,也曉得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這天卻與往日有些不同,她哥哥在家。她哥哥已從一家中等專科學校畢業,在設計院裡做繪圖員。他形貌與先前又有改變,中式駝毛棉襖,外套的確良深鐵灰罩衫,淺灰啥味呢長褲,黑色牛皮鞋,頭髮梳得整齊服帖,很有幾分他父親當年在印書館上班的樣子。他依然住在外頭,從學校宿舍搬到設計院宿舍,偶爾回來一次,多是來翻箱底,找幾件父親留下的舊衣物。父親當年戴過的歐米茄表,現就戴在他腕上。與這個家庭劃清界限的誓言,他不提,母親自然更不會提。她與這兒子不親,可內心底卻總還是依賴他,所以便怕他。大約也是要做給這兒子看,看什麼卻並不清楚,她又多打了鬱曉秋幾下。好像也是要幫母親什麼,幫什麼又是不清楚,她哥哥也上來了。同小時候一樣,他出手很節省,眼睛不看,頭也不回,突地就是一下。他的暴戾與冷酷其時已經種下惡果,會叫他付出半世的代價,這且是後話了。這一回,他用的是腳,朝後勾的,一下子送進鬱曉秋懷裡,鬱曉秋剛要「噢」出一聲,身後卻響起一聲尖叫,她驚一跳,沒「噢」出來,反吃進去了。回過頭去,看見一直倚著看書的姐姐坐直了身子,書本攤在膝上,兩隻眼睛裡滿是驚恐,她頗感意外,沒覺著疼,可腿已經跪下去,人蜷起來。母親曉得這下子打重了,心裡急氣,結果是朝了她低下的頭頂又給了幾下,這場家訓方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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