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桃之夭夭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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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鬱曉秋會在這裡遇上幾個人,也是過去少體校的同學,籃球班,或體操班,高班或者低班。他們有的是進來看看還有沒有革命的遺漏,好再補上一筆。有的也是像鬱曉秋這樣,到體操房來玩。還有一些則單純是碰熟人來的。總之,都是沒事。多來幾次,勿管熟不熟的,總能碰上幾個,這時也都覺著親近。漸漸地,就有些相約而來的意思了。空曠的體操房裡有了聲響,老伯伯過些時就會探頭張張,並不干涉,再退出去。都是昔日來這裡訓練的孩子,使他想起那時候喧騰的情景,他心裡是喜歡有些年輕的動響的。三五個人一處聚了幾回,忽就萌發了做點什麼的念頭,最自然的,就是成立文藝宣傳隊。他們學體操的,都能跳舞,又是來自各個學校,關係就廣泛了。他們下一次就各自帶了新人,再下一次,新人又帶新人,如此遞增,人員迅速壯大起來。唱歌的,演劇的,吹拉彈奏的,體操房裡正好留有一架鋼琴,原是為訓練伴奏的,蒙了帆布罩,推在角落裡,這時也見了天日。他們將體操房打掃一番,掛上宣傳隊的招牌,為起名很費了一番腦筋。因此時可謂是揭竿遍地,什麼樣的名字都用盡了,都有重複之嫌疑,最後,幾個高中生拍板決定,索性就事論事,就叫少體校宣傳隊。牌子掛上,少體校就像重新開張,門房老伯伯也有了事做,一早就燒茶爐,開門開窗,灑掃庭除。這幫少年正逢精力充沛時節,熱情高漲,索性將幾個辦公室辟為男女宿舍,拖過訓練用的軟墊做地鋪,不回家了。夜裡,體操房燈火通明,歌聲琴聲大作,簡直是夜夜笙歌的意思。季候已是入冬,枝頭的葉子落淨,疏闊地伸向寒素的天空,灰白的日頭將建築物投下淡薄的影。西伯利亞的寒流數次侵襲這個地處江南的城市,將空氣中的水汽凍成冰霜,四下都泛白。可是,這裡,熱火著呢!他們在地鋪上凍得麻雀似地擠成一堆,哆哆嗦嗦地起來,縮著脖子跑過冷風颼颼的走廊,去公共衛生間洗臉。水管子都凍上了,澆上開水,才有水出來。然後,被支使去買早點的人也回來了,只這一會兒,剛出爐的大餅油條就凍硬了。那受支使的人多半是鬱曉秋,她是這夥人裡不多幾個小字輩中的一個,還滯留在小學,不知何時方能升入中學,也沒有紅衛兵運動的閱歷。他們中間的高中生,所受教育程度最高,革命的資歷也最深,年齡又最長,自然就成了首腦人物。郁曉秋很樂意為大家支使,不支使她還要爭著做。她拿了食堂裡一口大號鋼精鍋,鍋裡盛豆漿,翻過來的蓋上,擱大餅油條。雙手戴了半截的毛線手套,露出的手指頭凍得通紅。又怕豆漿涼,又怕豆漿潑灑,只敢小跑著,跑進院子。她從心底裡喜歡,甚至感激這日子,為有這日子,她甘願為大家做奴僕。 凍硬的大餅油條啃下去,再喝幾碗溫吞了的豆漿,身上就已熱了。年輕的身軀只需要一點點燃料便可點起火來。等到弦管歌舞起來,就要熱到冒汗,需要脫去棉衣了。他們都十分賣力和認真,將那些簡單、甚至幼稚的動作反復練習。在這些剛直生硬的舞蹈裡面,也微妙地藏有一些婀娜的姿態呢,它們出其不意地體現出少女的窈窕的天然。就是這,使舞蹈的女生顯出差異。令人驚訝,同一種性別竟會有如此不同程度的性別含量。在這些樸素以至乏味的衣服底下,被羞怯和偏見拘束著的身體,都在以各自的個性方式生長性別的特徵。在那些坦然的天性之下,它們得以盡情的發展,於是顯得格外嫵媚。那些男孩子們,遠沒有長到瞭解女性的年齡,他們只是本能地受吸引。這裡的女孩子,因為從小受過形體的訓練,都要比較其他孩子更具有自我的意識,站在人群中都觸目得很。可是,當她們這些人聚攏一處,便立即有了不同。這又要歸於天賦,人們所擁有的自由和熱情都是不同等的,那不是按照平均原則分配,而是取決於本人生命的元素是否活躍。鬱曉秋在其中顯得突出。無論舉手或是投足,都有一種別樣的意思。那些較為年長的女生稱它為「造作」,總是企圖糾正,卻不知從何糾正。其實她們也並不能認得清,那不是「造作」,只不過是性別特質過於率真的流露,與革命的歌舞很不符。這種氣質似有些膩,其實也不是膩,而是多少有一點肉體性。她們背地裡討論過是不是不要她參加舞蹈,派她去幹別的,可終還是下不了決心。她那樣熱忱地排練,還為大家服務,而且,她真的有一點迷人呢!在排練的空檔裡,她一個人在空場子裡旋轉,大跳,裹著一團蒸騰的汗氣,在玻璃長窗映進來的陽光格子裡,像一個毛茸茸的雌性的小獸,四肢有力,彈跳敏捷,神采奕奕。 然而,不久,鬱曉秋卻自己提出不跳。問她緣由,她抵死不說。然後,過了幾天,鬱曉秋不經勸說,自動回進舞蹈隊列,跳起來。再過幾天,又不跳了。這麼罷跳與複跳來回幾次,人們便見出端倪來,原來這都與一個人有關。這名男生是輾轉找來的,從小練過鋼琴,如今在樂隊拉手風琴。排練的間歇,鬱曉秋一個人自編自舞時,總是他彈鋼琴伴奏,彈的旋律亦是即興自編,或是從某一支名曲中攫取,倒很和諧。他是高三年級學生,在這一夥裡面,屬最年長的。人長得很高,看上去有一米八十以上,雖是瘦,可骨架寬大,所以還撐得起。照理是魁梧的,然而他神色裡有一種怯意,透過琇琅架的近視眼鏡,目光閃爍不定,這就使他奇怪地縮小了,變得委瑣。他就住在少體校附近的一條小馬路,林陰道邊花園小樓中的某一間。家境很好,倒不是資產者,而是殷實的職員,家中只他一個孩子。從他七歲開始,家中便每月付出二十五元薪水請鋼琴教師授課,這筆錢是可供窮人家過半月一月的。卻有人傳說他是領養的,大約因此才顯得惴惴,似乎不安於所得所受。他琴學得很正規,程度也相當深,有時,排練間歇,人們要求他演奏一個西洋曲子,他就彈蕭邦的協奏曲《悲愴》。大家靜著,並不聽得很懂,只聽得一串趕一串的音符,轟然作響,並且久不散去。在休止與停頓裡面,就聽彈奏者粗重的喘息,讓人覺出彈琴的吃力辛苦。他顯然沒什麼情調,樂器在他手下就像機器,只因刻苦認真,一板一眼,就操作得很好。他不太說話,人家說話,他亦向隅而坐,似聽非聽,手在鍵盤上兀自爬行。所以,這機器又像是他的喉舌,喉舌也是枯燥的。但性情孤僻的他,並不反對與大家共處。他不過宿,吃在這裡,逢吃飯時,他用自帶的飯盒裝了飯菜——飯菜是粗糙的,偶有請去演出的工廠企業給一點勞務費,或者到某組織去籌要一點經費,宣傳隊的財政是清簡廉潔的——他一隻手平托飯盒,另一隻手持一把勺,一口一口送進嘴。吃相很規矩,但因是這樣軍旅生活的食風,又是混跡在一群看起來比他幼小的少年人裡面,就有一種淪落的樣子。他穿軍服的樣子也很不像。軍服都是東一件西一件搞來的,有真的軍服,比較舊,洗得發白,又因年頭軍銜不同,舊和褪色的程度,以及款式也有所不同。領章肩章的釘痕,流淌出歷史的風貌。也有假的,就是劇團演出用的服裝,成色比較新,裁剪則更精心仔細,看上去就齊整得多。因他身材特殊,找不到合適的,其實他不穿也罷,可他偏去買了布,在裁縫鋪做了一套,顏色是生生青的綠,身腰是人民裝的款。他卻還鄭重地系一根皮帶在腰裡,又找來一頂軍帽戴著,那樣子很是古怪。因軍服總是草莽氣的,是這時候的摩登,而他是陳舊保守的氣質,兩下裡很不符。總之,他在宣傳隊裡顯得落落寡合,形單影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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