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等秧寶寶回來,晚飯已經出來了。吃到一半時,閃閃才上樓來,問小毛在幼兒園乖不乖,一邊洗手拿碗盛飯。待她坐定,李教師就問她有沒有應妹囡的話。閃閃說:這如何能應?要應下來,我不就變成給她妹囡打工了?李老師又問她是如何說的,要笑生樣話有幾樣說,可把人說得笑起來,也可把人說得跳起來。閃閃告訴道:我就說,我到別人家地方不自在,想那妹囡也是聽得懂的。李老師覺著話雖然露骨了些,卻可斷了妹囡的念,也好,便不再問了。一家人吃了飯,又吃了糕,各回各的房間。隔了一天,李老師讓秧寶寶上學去時,順便把妹囡的荸薺籃還了。籃裡的糕換了兩斤蓮心,兩斤桂圓。秧寶形容詞拎到影樓,往店堂中間地上一放,不看妹囡一眼,轉身跑了。

  可是,千萬不要以為這就算完。還沒完呢!妹囡是把這當開端的。自此,她幾乎隔日就要過來送一樣東西。而且,非常坦然地敲開門,徑直走入。是吃的,直接送進灶間;是用的,就穿過陽臺,放在李老師房間的書桌上。你要與她推讓爭執,她就說:你當是誰?當是外人呀!非常熟稔的口氣。送的東西裡有自家醃制釀作的莧菜杆,鮮米酒;有鄉下塘裡捉撈的野鱉;有玉石廠裡,出廠價買業的一盒玉石小壺,手指甲大小,一共二十四個,嵌在紅絲絨上。無旦前一日,又送來一隻半大的鵝娘。這只鵝娘被送入陽臺的一角。順手用磚頭壘了一個窩,說養到舊曆年,正好殺了祭祖。要阻擋妹囡是很難做到的,她行動堅決,說一不二,而且理由這樣充足。要不收,完全是你的不對,你的無禮,是你做下的冤情。弄得李老師萬般為難。李老師一家並不知道,鎮上紛紛揚揚有一種傳說,說「閃亮藝術畫廊」要改成「閃亮影樓」,已經到紹興請了攝影師。這攝影師不是別人,正是李老師家的一名侄子。你說妹囡能坐得住?

  元旦,秧寶寶的爸爸媽媽沒有來,但因為她做成功一件事,所以補償了她的心情。這件事情是,她終於,最後徹底地拆除了蔣芽兒的貓圈。開始,她是哄著蔣芽兒,將貓圈裡的擺設取出來,借給她。比如那套小竹器桌椅,秧寶寶她很想在床跟前擺幾天。塑料刀叉呢,借給小毛用一天,第二天再還。這些東西,從貓圈裡取出來,還回去,就還到了樓上,蔣芽兒的房間裡。花黏紙呢,都被秧寶寶討出來,貼在書包上,課本的封面,還有櫥櫃,冰箱,熱水瓶上。然後,貓圈的門又被秧寶寶討了半扇去,做鵝娘的小磚房的門。到此,那貓圈已經七零八落,土崩瓦解。到了元旦這一天,秧寶寶向顧教師討來一棵只開花不掛果的石榴樹,要栽到貓圈的地方。看蔣芽兒並沒有反對,秧寶寶便立即動手,三下五除二,揭了塑料頂,掃清地上的鋪墊,另半扇門拆下來扔一邊,在地上刨一坑。蔣芽兒甚至還提來半桶水,澆在坑裡。然後,將石榴樹連盆端進去,培上土,一棵樹就站在貓圈的舊址上。在這寒風料峭的冬季,完全不適合栽花種樹,可只要能治好蔣芽兒的貓圈病,管它是死是活。

  栽好樹,秧寶寶拉著蔣芽兒從院子走出,走到後邊的田間。草木枯了,視力可一直抵到河岸。河岸的線條也變得簡潔,幾乎是一條平等的直線。邊上有一些落葉的灌木,枝丫錯亂著,繁複了一些,但因為邊緣乾淨細緻,又加上天然的有秩序,看上去相當均衡,還是簡潔。對岸的鴨棚,漸漸提升在視野裡,陡直,更顯得面積闊大的蘆草棚頂,就像是用齒耙梳理過似的,細緻整齊極了,有一股宋風。它充實了冬天裡多少有些虛空的畫面。在一大片淡青色的背景上,填進一塊均勻深灰,突出了水墨的效果。走近去,鴨棚裡便發出騷動的聲音,不是鴨鳴,而是一種低沉,密集,由幾百,幾千,甚至上萬具活生生的身體,擠壓,磨擦而發出的細碎聲響。有些像五月靜夜裡,麥子拔節的「刷刷」聲。不是濁音,是清音,不振動聲帶。單個的,幾乎聽不見,集起來,就形成轟響。這轟響與這裡那裡的工廠車間的機器轟鳴不同,那種轟鳴是持續在一條線上,而這種,則是含有著顫動,只是因為頻率整齊才不覺著。那種轟鳴還是堅硬的,金屬的碰撞咬合,這一種,卻是肉感的,有著纏綿黏連之音。

  她倆走到河邊,想起上回與鴨棚女人吵架的一幕,已經很久遠似的。所以經歷的事故會將時間放大。她們沿了河岸,朝了老街的方向走。前邊有臨水的豪宅,四層高,頂上覆著琉璃瓦,面上貼馬賽克。後門開著,有女人在埠頭上洗涮。門裡有魚肉香味,一直飄到河面上,與河水的腥氣攪在一起。她們上了一面坡地,繞到樓房的正面,離開了河岸。走過這幢華麗宮殿,有一塊豇豆地,棚上的藤蔓早已枯了,發出鐵銹的黃褐色,質地也有些像鐵絲,很有韌勁的樣子。豇豆棚過去,有一片人家,平房頂擠簇著,牆與牆之間有垃圾堆,糞坑,還有幾株草木。魚肉的香味更濃郁了,垃圾和糞便的氣味也更重。從平房裡穿過去,就已到老街。老街的上空,漂浮著節日裡烹魚煮肉的葷腥氣,與底下的水腥合在一處,倘沒有煤煙與草木灰的本土氣味,就要變得肥膩,令人作嘔。現在還好,只是顯得豐腴。從中走過,頭髮絲和衣服縫裡,都要染上油煙氣了。天是前面說過的,江南最常有的潮冷的天氣,空氣中含著水分,看上去什麼都是濕漉漉的。氣味就變得很重,黏得到處都是。賣菜的鄉下人,都打回票了,濕籮筐底黏著菜葉,兩個對摞起來,豆腐格子也對摞起來,放在船頭,船從橋下鑽了過去。菜葉的腐味,豆腐的酸味,還有種種黴腐品的黴臭味,也都加入進來。氣味真是複雜極了。老遠的,就嗅得見,就曉得,華舍到了。

  她們先是在一戶人家的木廊底下,看盆裡的一條怪魚。魚身窄長,像帶魚;頭卻像花鰱,大,圓,扁;魚鱗黑色,比較細校人們說是養魚塘裡漏跑出來串了種的雜種魚。隔壁一家殺雞,雞肚裡破出一串雞蛋黃,有一個都帶了殼,殺雞人連連喊「造孽」。再過去一家在軋螺螄,「哢噠」一聲,剪好一隻,「的」一聲落到盆裡。還有,在拔豬腳上的毛,煮開鍋了,連沫帶湯倒掉,用一把鑷子,細細地一拔,一拔。一家一家挨過去看了,就到街口,走過去,拐角上,是剃頭店。今天放假,生意就好,條凳上坐了兩個人在等。座上的人披了張黑乎乎的白布單,被剃頭師傅強按住頭,下巴頜抵在胸前。一看,是班上的男同學,眼裡的餘光也瞥見刀子們,很沒面子地一聲不響。過去兩家,一扇門裡,一個老公公,拖了長須,老花鏡掉在鼻尖上,對著一張小照畫炭筆肖像。先在紙上打格子,然後,拿一支筆,對了鼻尖看一看,落筆了。從左上角第一個格子裡開始,橫倒了筆蹭著。旁邊站兩個女人,說畫出來的比照相好,照相板,畫出來的活,等巷子裡穿過去,到了老街的外沿。一家百貨小店,櫃檯上圍了民工,看店堂裡的電視,昨晚上的元旦晚會,地方台重播。走這一圈下來,飯香也起來了,合著飯缽頭上蒸的鯗魚幹,霉乾菜,鹹肉片的氣味一道,潮起潮湧。

  各自回到家中,都在擺桌子端飯菜。抓緊吃中飯的一刻空閒,妹囡又來了。這一回,她男人,小小影樓的老闆錢小小,也一同來了。妹囡在前面走,錢小小跟在後頭,懷裡抱一個大紙盒,進門往地上一放,二話不說就拆包。原來是一架影碟機。李老師自忖應付不來這局面,讓秧寶寶將閃閃叫上來。閃閃一身香粉地進來,一看,曉得事情是挨不過去了,乾脆把話統統倒出來。她說:你們放寬心,我決計不會到小小影樓坐堂的,即使是在這裡,我也不打算長做,只不過臨時性,掙點錢,把開訓投資的這個坑填平,再掙點,有個一年兩年的花銷,我是要去杭州讀書,再尋找別的機會發展,我哥哥已經幫我在杭州師範找好助考班了。閃閃這一番話,不僅妹囡夫妻聽了意外,李老師顧老師也是第一次聽說。大家這才曉得閃閃的計劃。妹囡有些慚愧地說道:到底是李老師家的囡,志向大,想想也是的,華舍這個地方,眼看是要報廢了,有出息的,哪個肯在這裡謀生計?李老師說說:話要兩頭講,有出息的,在哪裡都有出息。然後一定要錢小小將影碟機怎麼拆,就怎麼裝,原樣帶回去。妹囡夫妻哪裡肯,推讓幾個來回,簡直就像要打起來一樣。最後,李教師板臉了,說:倘若不肯帶回去,那麼,從年糕算起,一樣一樣都計價,一併還上。又轉身喊一聲:秧寶,把鵝娘抱進來。秧寶寶立即去陽臺上,將正曬太陽的鵝娘抱起。來的時候是只半大的小鵝,如今已是滿滿一抱,抱都抱不動了。這樣,妹囡才不得不將影碟機裝箱,兩人又一前一後出了門去。雖然討到定心丸,可心情卻有些惘然。閃閃不與他們競爭,多少像是看不起他們,拋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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