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夏介民帶了妻女找到廊柱後面的一張小桌子,坐下。小姐都忙,廊柱又遮著,好久沒有人來上茶點菜。夏介民就說:反正沒有事情,坐等好了。不料卻有一位小姐看見了他們,過來就驅他們走,說吃完了不要占桌子,都輪不過來了。夏介民笑著反問:你看見我們吃什麼了,翻了翻眼睛跑開了。以為她會去拿茶水菜單,可一去竟不回來。夏介民這才有點沉不住氣,走過去與一個男領班交涉。男領班滿口地答應,可卻又如何對付得過來?這一時,真是亂得可以,這一桌菜上到那一桌的也有;後來比先來的早上菜的也有;吃完了不買單就開溜的也有;吵著要投訴消協的更有。又等了大半個時辰,人走了略一半,漸漸緩下來,終於有小姐過來招呼。可此時,要飯沒有,要面也沒有。小姐甚至建議可去別的飯店,旅遊手冊上都有記載。夏介民諷刺說:百聞不如一見嘛!胡亂點了些蔬菜,要一盤刀切饅頭,便罷了。又等了一會兒,總算上菜了。謝天謝地,一連氣地上全了,不像旁邊有一桌,頭一道菜是什麼都忘了,末一道菜還未上來。匆匆吃畢,趕緊離開,還是回房間。

  回到房間,接著看碟片。這一回就不如上一回順利了,挑了一張,剛看了個開頭,就覺得不好看,要換。撤下來,換上一張,還是抵下上午飯前看的那一張好,再撤下。於是,一家人圍著紙箱子坐在地毯上,一起翻騰。碟片盒上有內容說明,卻都寫得看不懂,差不多覺著有些意思的,放進去一看,卻與那說明一點不沾邊。耐了性子看了一會兒,還是不沾邊。接著再搜尋。媽媽說,這是籮裡挑花,越挑越花。夏介民就立規矩:這一回,無論放哪一張,必須看到底,好看,要看,不好看,也要看!就這樣,由秧寶寶來摸一張,因小孩子手氣好。這一張一開頭,還沒看出個名堂,夏介民就躺在地毯上睡著了。不一會兒,媽媽在沙發上也睡著了。只剩秧寶寶一個,倚著沙發腿坐在地上,堅持往下看。這一回,也是美國片,也是槍殺和追擊,鏡頭閃得很快,底下的字幕大約是香港人寫的,是廣東話的像聲字,十三不靠地連在一起。又有不少白字,錯字。個個字都認得,並成句子卻不知何意,真好比廣東話說的「一頭霧水」。半部片子過去,也只看出個大概。

  房間裡充斥著激烈聳動的音樂聲,汽車相撞,大樓爆炸的效果聲,還有俚俗氣很重的英語對白。這些聲響,在這午間的大客廳裡,卻顯出寂寥。

  片子陡然結束,略為抒情的音樂聲裡,演職員排名一行行飛快走過。秧寶寶閉上眼睛,又從紙箱裡摸出一張片子,換上,又一個電影開始了。很奇怪的,這一張和上一張極其相似。同樣的快速切片,汽車追擊,男人和女人,音樂也是震耳欲聾,英語對白也是腔調俚俗,中文字幕呢,同樣是廣東話的像音字,還有生造字。在難得的間隙裡,可聽見爸爸媽媽連綿起伏的鼻鼾,這增添了房間裡午時寂靜。秧寶寶一點困意也沒有,尤其在這樣一個白天,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誰能料到呢?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前,她不是還在李老師家?午飯桌上,顧老師給大家出謎語:四四方方地一坪,有人有物有山林,細看日月雖然有,歷盡千看不見星。謎底是什麼來著?是契約!秧寶寶的思想開溜了。電視機屏幕上閃動著光色,由於是當午,又是在這一間光線充沛的大客廳裡,屏幕顯得蒼白,光和色都有些力不從心,多少是令人疲倦的。這張片子結束得很快,秧寶寶又換上一張,又一輪轟炸與追殺開始了。

  房間裡的光線壓低了些,不覺著暗,只覺著四周不那麼空曠,好像空間擠緊了些,那種寂寥略微消散。夏介民醒來,翻身爬到沙發上,蹲著。眼睛亮亮的,又是惘然的,不認識似的看著房間。他看上去,真的,非常像捕魚人船頭上立著的那只魚鷹。媽媽醒了一次,還沒睡夠,乾脆進臥室裡,躺到床上正式睡。太陽換了角度,房間裡陡地亮起來,但卻是暖色調的光。這種色調總是叫人惆悵,因為覺著大好的時光在一點一點溜走。

  秧寶寶終於放棄了電視。她像一隻小狗一樣,手腳並用,爬到沙發背面,看玻璃窗下的景色。煙黃色的大鎮子撲面而來,煙囪裡的煙斜著從鎮子上頭劃過去,景物便抖動一下。河道裡,小梭子樣的船隻你來我往。那些廣場平頂的水泥建築,像地質上的泥石流,漫無秩序地湧著,推著,又一路遺落著散石,眼看要覆蓋河道和舊屋。幾乎是與眼睛平視的前方,塵埃與霧氣之中,一個紅色的太陽奇怪地停滯著,令人不敢相信,這是太陽。它的光被空氣中的雜質溶解了,球形邊緣是一周粗糙的絨頭。它的紅也紅得不自然,就像一個醃熟的鴨蛋黃,包著一團油似的。這一個太陽,從清早起,走到現在,已經疲乏了,新鮮勁過去了一半。

  吃晚飯的時候,夏介發對妻女說,明天要想個法子,像今天這樣過,太悶了。秧寶寶和媽媽都沒有反對。一個漫長的下午過去了,現在又有些生氣。晚餐的餐廳裡,人不那麼多了。遊客已經離開,節日中公事辦酒的桌頭亦少了,人們都在家裡吃飯,剩下的多是住酒店的一些散客。大堂裡,咖啡座中間的三角鋼琴打開了,坐了個年輕女子,彈著曲子,聲音傳到二樓餐廳。小姐們的目光也稍稍溫柔了些,有心情問答幾句閒話。吃完飯,三口人再到大堂裡逛逛,聽聽曲子。這一回,美容美髮廳倒開著門,可一看價目表,媽媽又洩氣了,說還是回房間去洗,用多少水不可以?秧寶寶倒有些發怔,她想起了黃久香,最後就是在這裡看見她的背景的。然後,他們又順了指示要往地下一層去,那裡有KTV包房。路上有幾個美豔的小姐一同向那裡走,夏介民又刹住腳步,說:唱歌也還是回房間去唱,唱多少不可以?於是,三口人依舊進電梯,回房間去。

  第三天,一早起來,夏介民就打電話,去邀他的朋友,到酒店裡去玩。打了一遭,邀定了兩名。上午十一時光景,兩個朋友帶著妻子小孩,提著大包小包,相繼來到。這裡的一家三口,看見來客,竟是興奮異常,很有點異地重逢的意思。來的人忙著參觀套房,套房的臨時主人便帶著介紹。分成三夥,夏介發帶男客看廳裡的音響,家庭影院;媽媽帶女客看浴室;秧寶寶則帶兩個小孩從玻璃空往下看。其中有一男孩,恐高,不敢往前站,兩個女孩一邊一個拉他,他去哭了。這一哭,把大人們喚攏來,問是怎麼一回事?勸慰一陣,時間已到十二點。夏介民早已在餐廳定了一個包間,這時就該下去了。於是,一夥人忙不迭地湧出門,湧進電梯。小孩子瞎摁,一下子下到底層大堂,再從大理石樓梯上到二層,由一名小姐引進了包房。包房裡專有兩名小姐服務,與大廳裡態度很不同,臉上有笑意,言語也相當尊敬。先點冷菜,再點熱菜,點到湯的時候,冷菜已經上來了,無須操心,就騰出精神專門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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