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這樣,就算與東北人認識了。他們又上門送過一次鹿茸。這一回,李老師無論如何不肯收了,因為過於貴重。東北人也很堅持,說要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們,又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李老師一家就是他們的朋友。看起來,那晚讓他們進門下面,雖然是件極小的事情,但是他們卻看得很重。最後,李老師還是沒收鹿茸,但收下一包枸杞子和一包人參片。後來,李老師用枸杞子和參片燉了一鍋雞湯,家裡的小孩子都不愛吃,嫌湯裡有藥味。分了半鍋,讓小季端到樓上送東北人。下來後,小季說,其實三樓只租給他們一間屋,另一間放了東西鎖著。於是這間屋裡又要堆貨,又要睡人,因怕貨受潮,就都架在床板上,人倒是睡地鋪,中間還要擠一塊地方走咱。屋子裡又是灰濛濛的,是藥材山貨蓬出來的塵土。吃的很是混雜:菜,土豆,肉,蔥,蒜,蘿蔔,茄子,熟雞塊,十三不靠的東西煮成一鍋,就這麼下酒下飯。酒是喝得真多,沿牆都站著酒瓶子,而且都是白酒。經他描繪,這些外鄉人是過著一種飄零的生活,雖然是在創業,可終有落拓這感。

  現在,他們有時會到「閃亮畫廊」裡來玩玩。其中一個,會些木匠活,就幫著做了幾個鏡框。他有些輕蔑地掂掂那些木條子,說他們家鄉燒火的柴半子都比這木頭像木頭。他們都來自東北的一個林區,如今要保護山林,停止伐木,林區效益的大滑坡,許多人下崗。而他們這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也很難找到工作。幾個同學籌集了些本錢,出來闖世界了。一走幾千里,沒有賠錢,可本錢也沒有回來,光夠掙些吃喝住的開銷,不管怎麼說,也算自己養活自己了。總之,過一天算一天吧!閃閃便勸他們不必灰心,不是年輕嗎?奮鬥幾年,定會有成果的。他們雖然並不怎麼相信閃閃的話,但在這樣孤寂又茫然的處境裡,一點點好意就可使他們感到鼓舞。於是,他們樓上樓下,就結成了友誼。

  李老師家人多,他們分不清關係,年齡輩分是看得懂的。兩上長輩分別稱「顧老師」和「李老師」,年輕一輩的,凡男的都叫「大哥」,女的則叫「大姐」。兩個小綠豆芽子,就直呼其名了。他們東北口音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只是某些字詞後面帶著少許拖腔,有了方言的意思,卻感覺纏綿。大家都喜歡聽他們說話,相當書面。不像江南地方的話那樣刁鑽。他們對某些事物的形容,又帶著那個遙遠的東北地界的生活圖畫,是大家感到新鮮的。他們不懂為什麼人們聽他們說話時老是笑,可他們喜歡看人們的笑臉,從中感受到歡迎和熱情。這個小鎮子在他們眼裡是相當逼仄的,又那麼潮濕,空氣裡壅塞著一股子古怪的腥臭。語言是拗口的,舌頭不知是怎麼拐的彎,發出局促的聲調。食物也是奇異的,似乎有一種變質在其中。比如那穿街走巷叫賣著的「莧菜梗」,發著「海菜光」的音,還有「黴千張」,那樣偏狹幽微的味覺,一切都顯得暖昧。要不是,要不是有這一家人,他們就真是非常的抑鬱了。現在,多少,漸漸地,景物在明朗起來,就像從霧裡面一點點凸現起來。

  他們畢竟是客人,所以就是謙恭的。這家的老小,都是他們的導師,教他們這兒,教他們那兒。連那個寄養這裡的小丫頭――他們慢慢地也弄懂了其中一些關係,這小丫頭時常帶小學生似的,領著他們一行人去老街裡面看腳划船。那走船的老大乾癟得像一隻猴,可神情卻那麼凜然。船呢,也是陳舊灰暗的,等到遠處,突然變得輪廓清晰,這才發覺它的造型是那麼具有古意:簡約,質樸,精緻,動力部分的原理則稚氣天真,卻又管用。水道真窄啊!可阡陌縱橫,也要全域地看,那就是相當壯觀了。還有水邊的房子,快成瓦礫堆了,可那瓦縫間的泥裡,卻開出花來。這些座橋,玩意兒似的,少了它們就不行,人來車往從哪裡過?所以,這些橋就好像座座都是恩重如山,刻著感恩戴德的名字:共濟橋,勝德橋,仁公橋,善人橋,他們確實很受教育,在這人口密匝的地方,看到了一種由來已久的生存大計。

  在這江南地方,他們辨不清方向。路是彎曲的,房子也不是正南正北,他們坐在汽車上,開著開關就轉了向。轉到背面去了。眼中望出的景物,又是如此零亂,雜遝,擁簇,又重複,難以辨別其中隱匿的各自特徵。這些鎮子,挨得很近,多是依著河段沿出一條老街,老街的外圍則是新街。新街倒是有些和他們那裡面目相近了,寬闊的水泥路面,路邊的臨時搭建的店鋪,偶有一些也像是臨時建起的樓房。但這些新街在這裡有一種粗暴干涉的性質,硬生生地切開了景物稠密的地面,這就又和他們北方不像了。他們的貨在這裡並不太受歡迎,都嫌它們太過熱性,容易上火。此地人都有些內熱,濕重,更喜歡一些大涼的藥材,比如黃連,靈芝,什麼的。因為潮氣重,他們也需要驅寒,但在驅寒的同時,還是要注意濕熱。適用一些中性的,溫和的藥材,比如黃芪。他們的脾胃也是幽微的,不適合大開大闔的進補。所以,東北人在這一帶的生意並不見好,隨時準備離開,去下一個地方。至於下一個地方是哪裡,他們並沒有太多的考慮,走到哪兒算哪兒。幾千里的路,就是這樣走下來的。

  暮色降臨時分,他們倘若回來得早,站在陽臺上,看著空氣裡漸漸呈現出灰藍的顏色,極有浸染力地吸入許多細節,天地成為一色,陡然間開闊起來。這一回,真有些像他們家鄉景色了。但這一刻並不長,等灰藍顏色中,灰勝於藍,藍再勝於灰,一色降一色,最終成為墨色,就有一些細碎的聲音打破他們的幻覺。那是一些蟲鳴聲,不像他們家鄉,是合唱,這裡,多是獨唱和重唱。空間又分割成零碎的局部。還有各家門裡,碗筷的丁當聲,小孩子的啼哭聲,貓叫,門響,簷上的滴水。怎麼這麼多的聲音呀!什麼物件都會出聲似的,都是小蟲子,唱著獨唱。伶俐的口齒,清泠泠的音質,嘁嘁喳喳,可真鬧啊!這些聲音,還似乎有著照明的功能,本來是暗的,有了它們,卻有了一層微明的光。那不遠處的真正的燈,霓虹燈,紫色的「華舍大酒店」幾個字,倒顯得昏沉沉的。下弦月還沒起來呢,房子,田地,地裡的秋季作物,倒顯出輪廓。鎮碑也顯出了輪廓。這地方就是有這點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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