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學生跟老師學二胡,學出了感情。便為姐姐作伐,成全一段姻緣。那學生姐弟二人跟寡母生活,日子過得很艱難,能有一個掙工資的男人進門,顯出了那學生的謀略與遠見。在那鎮上,那年頭,大約是一九六三年吧,右派是怎麼回事清楚的人不多,更何況是摘了帽的,就跟沒事人一樣。結了婚後,老師成了皇上,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這種傳說貌似客觀,卻含有一段隱隱的惡意,它是企圖抹煞叔叔這一經歷中的所有色彩,使之平淡無光,與叔叔小說裡的描寫拉開了距離。後來,當叔叔離婚的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曾有機會親耳聆聽叔叔本人的敘述。

  外面傳說叔叔離婚的最直接原因,是第三者插足,可是等到他離婚之後並沒有結婚,這種詆毀便不擊自敗,煙消雲滅了。由於叔叔小說中,對一位青年右派的愛情過於出色的描寫,所有的人都認為這非他本人經歷莫屬。將小說中的主人公與作者合二為一,是當今讀者最熱衷的事情。於是所有的人都認定了那段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定要叔叔擔任男主角,並且不許卸妝閉幕。叔叔或者繼續演出這段亂世情史,滿足觀眾的需要,或者就將以前的成功的戲劇一併粉碎,破壞觀眾的欣賞。叔叔先是選擇前一種做法,因不堪負重,敗下陣來,最後做了一個逃兵,遭來人們的怨恨。一種受了欺騙的情緒在群眾中可怕地蔓延,似乎貨物出門便百事不管,掙了名聲就卸了責任,有一種過河拆橋的不仁義的味道。然而,失望的情緒轉眼被好奇心理取代。離婚是最富吸引力的新聞。

  叔叔的知名度再一次增長,一夜之間,譜寫了明星軼事。這時候,叔叔又參加了一個筆會。那時候,筆會非常多的,開完了這個開那個,筆會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大家見面,免不了要問起此事,尤其是一批女性,她們心裡暗暗地期望能夠進入叔叔新的浪漫劇中,即使是擔任一個配角。這些女性的年齡層次從四十五歲到十八歲,囊括了整整兩代人。叔叔說他的婚姻是特定歷史條件的產物,帶有時代的烙印,作為審美也許有欣賞的價值,現實中卻有無數的困難。他說在他無家可歸的日子裡,妻子收留了他,以她的情愛哺育了他孱弱的身心。如今他健壯了,便要離家遠行,這確有一股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味道,可是使生命力衰竭則是更大的不道德和不人性。

  我們就問他妻子對離婚的態度,我們習慣以叔叔小說中女主角的名字稱呼叔叔的妻子。叔叔回答,她只說:人在危難時,就當拉一把,人有了高遠的去處,則當鬆開手。他妻子的回答使我們嘆服不已,人人臉上都有愧色。我們相信叔叔是經過了痛苦的思想鬥爭才跨出這一步的,我們也相信叔叔的婚姻至少在那時候是美好的。沒有一件事情是永恆的,都是階段性的,尤其是愛情。所以,我想,事情確是如叔叔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了。但是,離婚的理由卻不是那樣簡單,這理由甚至超出了叔叔自己的理解。所以被我知道是因為一個心理的契機。這是一個心理的原因,在整個故事中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而現在僅僅是開頭。

  在叔叔結婚的第二個春天,便有了一個兒子。這一段日子是叔叔平靜美滿的時光,其實卻是災難來臨前令人陶醉的假像。叔叔在屋前種了喇叭花,屋後種了一小片油菜,油菜花開的季節,就飛來此地罕見的淡白的粉蝶。在這段日子裡還發生過一個小小的事件,最後所以沒有釀成大禍,全歸於妻子對叔叔絕對的信賴和博大的胸懷,可是這卻為以後的災難埋下了伏筆。這個事件的材料,來源於一年之後的文化大革命中叔叔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以及揭發材料,還有叔叔檔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認識,是被那位「漏網右派」捅出來的。他到處講右派的壞話,分明是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但由於工作的關係,他卻能接觸第一手資料,所以有時候我也用得著他。

  這是叔叔絕口不提的事件,也從沒在小說中寫過。或許這僅僅是一個污蔑和謠言,屬￿文化大革命中許許多多莫須有的事件之一。可是它對於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果沒有它的話,我的故事便失去了發展的動機。因此,我必須使用這個也許是無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瑣的小事,于叔叔偉大壯烈的苦難有腐蝕的作用。可它卻使痛苦與災難變得真實和具體,不僅僅是一種風格化的裝飾。它像一枚釘子那樣,將痛苦敲進人的身體,使之刻骨銘心。

  我想,那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蛐蛐兒在牆角裡歌唱。叔叔對妻子說:我要去學校一趟,然後就走了。他去學校是因為他的一件什麼東西忘在了辦公室裡,這件東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等不及到明天早上。不過,他並沒有和妻子說這些,他只說:我要去學校一趟,然後他就走了。學校離家不遠,隔了一條常年乾涸的小河,再走過一條小路,路兩邊的人家,院子裡種了向日葵。這正是向日葵結子的季節。這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園裡靜悄悄的,蛐蛐兒的歌唱更加宏大和響亮。當叔叔穿過白楊樹影裡的操場的時候,那氣氛一定是非常靜謐的。這氣氛裡有一種力量打動了叔叔的心,使他走進辦公室之後沒有立即去找他特地來取的東西,而是從牆上拿下一把二胡,開始拉一首憂傷的曲子。住在學校附近的人都聽到了這琴聲,他們說:聽,先生又在拉琴了。

  先生拉了一段就不再拉了。這時月亮也升起了,將小河裡的積水照得一片一片晶亮。忽然間,這靜謐被打破了,空氣裡起了一團騷動,人人都有些不安,覺著在這鎮上的某一處,正發生著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人們從屋裡走到門外,望著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著即將發生或者已經發生的事情走過他們的門口。有性急的人已經離開家門,四下裡跑了幾步。這個小鎮在它長久的靜謐中培養了一種超然的警覺,它能辨別出每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時候,從學校的方向,傳來一聲尖銳的狗吠。人們頓時緊張起來,血液湧上心頭,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鎮上的居民對於非常事件的預感從來不會有錯。有人低低地呼喚一聲,然後一齊朝狗吠的方向奔跑過去,遝遝的腳步聲好像鎮上突然聚集起一支軍隊。男人們在奔跑,女人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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