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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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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不再跨入父親房間,可是卻輪到父親叫他了。他裝作聽不見,第一次賴過去了,第二次也賴過去了,第三次,父親竟過來敲他的門,他只得去了。父親令他在書桌前坐下,口授一份思想小結,讓他筆錄。南昌準備好筆和紙,開始了——吾閉門思過數月餘,猶有心得,特此彙報于領導、群眾。近來所思所想,頗多而雜,去蕪存精,總起一條,吾為何種人,居社會何階層,位意識何形態,然後方能裁定行為何其性質——南昌勉強記到此,已不勝其厭煩,抬頭說:能不能簡明一些?父親驚訝道:這還不夠簡明?你說何為簡明?南昌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應當使用當今時代的語言。父親虛心請教——比如?比如「我」就是「我」,為什麼偏要用「吾」,多陳舊啊!好的,父親同意,將「吾」改為「我」,再比如?南昌將方才句子從頭搜尋一遍,並未搜尋出具體的不妥,只覺得氣味不對,擺擺手,讓父親繼續——「我」出生於江西南昌,父親停下來,補充一句:就是你那個「南昌」的南昌,據族譜所記,明萬曆年間,有先人任職禮部,官至尚書;然而中國人編系族譜,多有攀附之習,是出於宗族血緣的迷信認識,好比戲曲裡人物登場必自報家門,即此陋習——南昌又忍不住了,這回是嫌父親太多贅言,說自己就說自己,何必扯到戲曲上去?是賣弄見識嗎?父親立即聽取意見,刪除戲曲的一節,但關於族譜攀附的意思,則要保留,因為關係到下面的結論,結論是——我因此以為族譜所言不足為信,尚可查證的僅以上三代;依族譜敘,我家原為明室遺民,于闖王進京時節潛走,繞道返回原籍,於鄱陽湖畔置地買田,隱入鄉間;此言暫不究其虛實,總之,到曾祖一輩,確已是耕讀人家,有良田數千畝,人丁百餘戶,族中有宗祠,義堂,稱得上是旺族;然而——南昌一聽「然而」就煩了。不由皺眉看去一眼,父親止住說明道:我以為必須從根子上檢討起,才能真正判斷自己是何種世界觀!聽到「世界觀」這三個字,南昌臉紅了,他懷疑起來,是單位裡真要求父親寫思想小結,還是——看起來就像上一回的事還沒完,父親要與自己糾纏到底。他收起紙筆,朝向父親道:你們單位什麼時候向你要思想小結的?我怎麼不知道!他這麼問是因為這一向父親與單位的聯絡都是由他擔任。父親坦然地望著兒子:檢討與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天氣回暖,太陽從落了葉的梧桐枝上照進房間,明晃晃的。江南的寒潮就是這麼倏忽來,倏忽往。在回升的氣溫裡,父親好像活過來了,他臉上甚至有了一種神氣。你自己寫,南昌將紙筆一推,站起來。你必須寫!父親說。為什麼?我是父親,你是兒子!你想搞獨裁!南昌憤怒起來。父親也憤怒起來:我告訴你,父親對兒子的獨裁永生永世。南昌說:我就不相信。信不信不由你!那麼,南昌指著門,我現在就貼出聲明,和你劃清界線!父親伸手在他臉上摑了一下,臉頰火辣辣的,奇怪的是,一股痛快淋漓之感充滿全身,他亢奮地想:來吧!還有什麼,來吧!父親一甩手:滾! 他們僵持了兩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開南昌的門,說父親病了,要去醫院。不得已下,南昌穿衣起床。大姐將父親從房內扶出,南昌跟隨其後出門去。轉身時,南昌看見父親燒紅了的臉,忽然間,父親橫掃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幾乎要覺得,父親是用生病來整他。父親得的是急性肺炎,留在觀察室輸液。次日南昌便去單位彙報,單位再往更上級彙報,兩天之後,轉入特許病房的單人間,並規定除直系家屬,不可有外人探望。其實他們家哪有什麼外人?在建國初期便賦了閑的父親,早已從社會生活中退出,離群索居。然而,入住特許病房卻給人一種重人社會的印象,連南昌都感染了這氣氛。他一天兩次給父親送飯,很快和警衛護士混熟了。晚飯送來了,也不急著走,而是坐在休息室裡看報紙或者看電視。電視節目無非是一些紀錄片,偶爾也播放樣板戲演出,報紙的內容也大致相仿,但他一坐就可坐很久。病房的生活,入夜很早,七八點鐘光景,休息室和走廊都無人了,只有清潔工在拖地,拖把在水磨磚地上無聲地來回移動。窗戶外的天空已漆黑,裡面卻被日光燈照成白晝。南昌看見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好像是另一個自己,陌生,又使他自得的自己。 在醫院裡,南昌變得和悅了。他對病人父親,就像大人對孩子,很寬容。父親呢,生了病,總歸就軟弱了,由人擺佈。有時任性,起些小小的反抗,終也會被南昌溫和地壓制下去。只是有幾次,南昌又發覺父親用犀利的目光橫掃過來,奇怪地,心裡會一驚。他們沒有繼續爭執,也很少說話,反抗與壓制只占了極少的時間,大多時間裡,父親只是沉默著,對了雪白的天花板,或者略側了臉,看窗臺上麻雀啄食。先是兩隻,後是三四隻,再後有五六隻,一周過去,竟是成群結隊簇擁而至,喳喳地吵鬧。大姐有一回來看父親,抬頭望一眼窗臺上的麻雀,說:誰給它們餵食呢!南昌這才注意到窗臺上總是有一些米飯粒兒和饅頭屑,無疑是父親的手筆。南昌推開窗想驅趕它們,不料它們反撲將過來。那些麻雀都養得滾壯,簡直像小鷂鷹,南昌寬容地一笑,罷手了。醫生有時找他過去,給他看父親的胸片,報告病情,然後提醒某些生活細節,比如少抽煙,多吃魚、蛋之類優質蛋白。南昌便笑著,抱怨著父親的壞毛病,仿佛他們是一對親密的父子,互相瞭解,事實上他都不知道父親飲食上的偏好。他也覺著自己是有一些虛偽,像他們這樣,扮演一對正常社會裡的父子,多少是彆扭的。而且,父親顯然對此不感興趣,他那橫掃過來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別太誇張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們又遠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為瞭解。南昌不免惱怒,覺著父親的掃興,就會以訓導的口氣說:我希望這次住院,不僅治好你身體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親便向他詫異地睜大眼睛,好像在問:思想的什麼病?南昌補充一句:虛無主義病。父親作出一個恍悟的表情,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覺到父親沉默中的更加甚的譏誚,還有輕蔑。他很憤怒地又去驅趕麻雀,麻雀再向他撲來,比前一日更多更兇猛。他砰地關上窗戶,走了。下一日,他還是準時來到病房,給父親送飯,然後到休息室看報紙。護士們輪班在休息室吃午飯,一邊討論學習的議題,她們學習的是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南昌想起阿明遠在皖南也在學習《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不知什麼時候起的風氣,勿論懂不懂的,都在學習《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最初,當陳卓然向大家引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裡面的章節字句,人們就像聽見了聖典,高不可仰。南昌忍不住要插進話去,向她們解釋背景,中心大意,主題思想,以及如何映照今天的革命形勢。她們聽得很入迷,說南昌應該在院裡做學習報告。南昌也挺得意,心情很好地騎車回家了。可是就在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情,使他陡然地頹唐下來。 下午,妹妹們放學回家,說同學們都在議論,今晚上電視播放全場芭蕾舞《白毛女》,有個同學的父親在某機關工作,機關裡每個星期六都放電視,這天正好就是星期六,那同學便邀了幾個要好的同學一同去看。她們不屬那女生要好的人,自然沒有被邀,心裡卻是很想望的。這陣子,妹妹們都迷上了芭蕾,學著用腳尖走路。南昌曾在小老大客廳裡見識過真正的芭蕾女演員和她的足尖鞋,曉得她們全是徒勞,但因向來懶得與她們說話,就任由她們瞎折騰。可這一日不是心情好嗎?所以他欣然提出,帶她們去病房休息室看電視。妹妹們不相信有這等好事,越不相信,南昌就越要帶她們去不可了。於是,三個人早早吃了晚飯,等大姐把父親的飯菜裝進保溫瓶裡,大妹抱著坐車後架,小妹則橫坐前車杠上,三個人就這麼上路了。他們兄妹從沒這麼接近地擠在一起過,感到頗不自在。但這一段,尤其這一天,他的心情這麼好,這點小不自在就也無所謂了。來到醫院,天還早,安頓父親吃飯,等他吃罷,他們幾個分頭收拾碗筷,打熱水,領換洗病員服,一切停當,還餘半小時才開播電視。兩個妹妹就坐在休息室沙發上耐心地等待,南昌看裝電視機的櫃子上著鎖,便跑去找值班護士要鑰匙。值班護士說鑰匙在護士長處,可護士長卻下班了。南昌問值班護士除了護士長外,誰還掌管電視機櫃的鑰匙,值班護士說總務處吧。南昌就問總務處在哪裡,值班護士指點他出這棟小樓,再一轉,就是辦公樓。聽到要出這棟小樓,南昌心裡就打怵了,可他還是硬了頭皮下樓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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