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七十七


  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表情,幾乎是神跡。周遭發生那麼多大事情,他不是不感覺,而是按著他自己的方式感覺。好比你做你的,他行他的。你說是風馬牛不相及,領不到時代精神,可是誰知道呢?誰知道歷史在哪根枝節上不停地延伸下去,形成時代潮流。所以阿明能夠完全忠實於他自己的方式,是因為他有一種,也是不自覺的自守的力量。這力量不知在哪一節上會促成嬗變,我感覺阿明已在經歷嬗變,而我完全無從預計,他嬗變的方向。自然,你我都在經歷嬗變,也不知道向什麼方向去。不要以為這個階層注重實際,沒有思想,他們只是不自覺,思想在不自覺中會往某一處積聚,產生思想者。馬克思不也是市民嗎?恩格斯也是。同樣,這個階層也有著不自覺的詩情,海涅,席勒,都是市民,李白也是。當年的長安,瓦肆勾欄,車水馬龍,舉袂蔽日,揮汗成雨!何其繁榮,那是盛世的子民啊!古代的雅典,一定也是如此。第歐根尼,你知道嗎?他提著燈在雅典大街漫步,尋找誠實的人。哲學家蘇格拉底,你知道嗎?他的思想怎麼來的,就是聊天。他在街巷和集市走來走去,不時站住腳與路人攀談。阿明曾經和我說起過他的繪畫老師,一個禮拜堂花匠的兒子,他教阿明畫畫,就好像師傅帶學生意的。比如說,讓他練速寫,要快!就是練手藝。這就對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琪羅,他是什麼?手藝人。他給教堂畫壁畫,天頂畫,給陵墓做雕像,不就是個T匠嗎?然而,藝術產生了。我們家樓下——陳卓然向窗外指了指,前邊是大馬路,所謂十裡洋場,繁華世界,後面,是什麼?柴米油鹽。在我小時候,就時常看見,摩登的櫥窗前邊,走著一個穿睡褲的男人,搖著蒲扇,真可謂「勝似閒庭信步」。我總是想,這是誰家的爸爸?現在我知道,這就是阿明的爸爸!他走來走去,偶爾停下腳,因為迎面遇見熟人,打個招呼,有時候就會聊起來,說上一陣子。你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家長里短,茶鹹飯淡,未必就不是哲學,只不過他們沒有自覺。蘇格拉底有自覺,但自覺是從不自覺裡生長出來的,也就是從「自然王國」走向「必然王國」。那不自覺的一段非常重要,它是無限自由,沒有一點規限地發展,盡情發展,以自身的邏輯執著地開拓——在荒地上開拓道路,橫一道,豎一道,可能最終不過又回到原先的起點,可能最終走上歧途,亦可能迷失,可是,資質優秀者,就是通常意義上說的「天才」,他們具有格外充沛的活力,思想力,他們將會有嬗變來臨。

  阿明是這樣的優秀者嗎?南昌問,陳卓然說不知道。事實上,很可能不是一個「阿明」能達成嬗變,而是許多個,甚至許多代「阿明」才可達成。市民社會不是個出英雄的社會,因為不需要,它是愚公移山式的。要做加法,求量的總和。一點一點變數積累起來,最後達成嬗變。但是這嬗變將落實於什麼人,或者什麼事件?這是一個我目前還未解決的問題。也許需要一個契機,什麼樣的契機?所有的理論都是抽象地描述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馬克思解釋路易?波拿巴政變,是從拿破崙一世在法國共和八年霧月十八日的政變說起,歷數七十年法國社會變化的多種原因,邏輯上都是對的,可是最終促成事變,總歸要有一件具體的事故,具體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具體到偶然,好比牛頓從蘋果落地發現萬有吸引力。那一隻蘋果,是來自於上帝的啟靈,就是說上帝的選擇,選擇某一個人來擔任嬗變?這麼說來,一個理智的民主社會又回去了,回去有神論,繼而又走向神壇,王權,霸業?老實對你說,這個問題我還沒解決,材料太少。我缺乏材料,缺乏思想武器,我還需要學習。有時候,我真覺著這時代很荒蕪,四顧茫然;又有時候,這時代則以特別豐饒的面目出現,枝蔓橫生,盤結糾纏,依然四顧茫然。不能埋怨時代,該給的其實都給了,就看我們有沒有力量。還是讓我退回來一些,回到市民的問題上,現在,近到我們的身邊,就是這麼一個物質、精神的平均分配集合體,阿明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麼,我們呢?南昌問,我們是誰?我們?陳卓然沉吟著,問得好!我們是誰?我們是新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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