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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原本,陳卓然是個對事物有著穩定看法的人,他瀆書,學習,認識各種人和社會,都在順利地加固著他的穩定性,包括他曾在拘留所裡度過的數十日時間,全是依著順時針方向發展。就這樣,他長成一個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這些無系統無章法的閱讀,將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他甚至感到了虛無。他曾有一次,隨大朋友們去到圖書館在近郊的一個大書庫。林立的書架將光線遮暗,空氣中布著一層氤氳,是由潮氣,灰塵,紙張的碎屑,還有蠹蟲混合而成,它使暗沉的光具有流動的性質,產生輕微的悸動。假如你去過原始森林,就會有一些些聯想。陳卓然在書的狹縫中走動,閱讀和思想物化成具體可觸摸的存在,可事情卻更抽象了。如此龐雜,繁複,莫衷一是的世界全歸為於一種符號——文字,文字幾乎成為密碼。陳卓然懷疑自己能否真正瞭解這些文字,或者說他瞭解的是否是文字的本義。他感覺到,有另一個世界,在他的認識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入它。它是那樣一個龐然大物,他找不到一點點接近它的路徑。他像阿拉伯神話裡的四十大盜,對了山壁喊:大豆,開門;燕麥,開門;玉米,開門;葫蘆,開門,喊遍天下糧倉,大山巋然不動。其實呢,那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物種:芝麻。芝麻,開門,山壁應聲開門,只有阿裡巴巴知道。

  就這樣,世界在變形——就像數學裡的拓撲,無限維空間,假如陳卓然理解對頭。還是物理中流變的軟物質概念,「不可見的光線」。《聖經》卻說上帝七日之內創造世界;達爾文進化論則將此過程描繪得無比漫長;天文學稱地球只是浩瀚宇宙太陽系中的一顆行星;馬克思又把這行星上的人群分解為各階級社會。唯物主義講存在決定意識,亞裡士多德以為藝術創造可存在亦可不存在的;生物考古學家發現第三只眼睛,縮入腦腔後形成「松果體」,這豈不暗合上民間詭秘的關於「慧眼」的傳說?真是令人迷亂。陳卓然幾乎閉門不出,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孤獨地對付著這裂變。前面說過,他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在廚房和浴室之間,原本是一個儲藏室。一扇狹長的窗對了後弄,傳上來些聲氣,都是些雜碎的動靜。熱鍋的爆炒聲夾著油醬氣味,收廢品和修棕綳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這些聲氣會打擾他的思考,但同時也讓他感覺身在人間,在某種程度減輕了虛無感。

  家裡,依然是那個未婚的大姑操持家務。他的母親,有一度隔離審查,然後又解除隔離回了家,有一度宣佈解放,很快又靠邊了。弟弟妹妹們在各自的戰鬥隊裡,這些戰鬥隊有時分裂,有時聯合,就像春秋戰國,於是紛紛忙碌著,很少回家。繼父依然休養著。陳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時候,繼父曾經跑到拘留所大罵:老子流血犧牲,打下的江山,讓你們兔崽子胡鬧!警衛們一擁而上要抓他,他拍著肩膀和大腿:來啊!兔崽子們,摸過沒有,日本兵的彈片,國民黨的彈片,還有美國人的子彈!警衛們不由怯了步。現在,白天就是陳卓然,大姑,繼父三個人。有時陳卓然會心生恍惚,好像又回到幼年的光景,他方才從沂蒙山到上海,因語言不通,停一年方才上學。那些日子,早已淡漠,但在那朝夕相處中滋養出的親情。一直延續了下來。他和繼父並不多話,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卻有著更深的默契,其實超過了血緣上的父子關係。母親隔離的日子裡,繼父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在房間和走廊上走動,拐棍篤篤響著。陳卓然推開門,與繼父碰了個照面,兩人都怔一下,繼父說: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陳卓然點頭,父子二人面對面站一時,然後各回各的房間。陳卓然從拘留所回家進門,繼父迎面說的也是這一句話:要相信黨,相信群眾。說完退回自己房間,關上了門。這一陣,陳卓然閉戶不出,一頭紮在書堆裡,叫出來吃飯,眼神是茫然的,繼父和他說話,他答非所問。有幾次,繼父伏在他房間門外聽動靜,讓出來上廁所的陳卓然撞著,繼父咳一聲走開去,陳卓然笑笑,也走開去了。過後的一天,飯桌上,繼父又對陳卓然說了一遍: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陳卓然不禁要想,在繼父內心,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他的經歷,無論是歷史風雲還是個人生活,陳卓然都比不上一個小手指頭,難道就是憑藉這麼一個簡單的信念度過的?可勿管相信的是什麼,總是相信了。陳卓然也很想相信什麼,他相信什麼呢?

  當他注意繼父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大姑。說來也奇怪,人有時認識事物,不是看事物的本身,而是看它投射在別處的影像。可能那事物的本身與我們太過接近,早已司空見慣了。陳卓然曾經在南昌的大姐身上看見過大姑的形象,他這樣和南昌說:你大姐的將來就是我大姑的現在。也因為此,他對南昌的大姐有好感。可一旦到了大姑面前,那感情又趨於平常。大姑,一個典型的皖北婦女,從婦女裹足的時代裡走出來,又經歷了放腳的歷史,於是,踩著一雙解放腳,搖搖晃晃走在公寓錚亮的打蠟地板上。她常是一身黑褲褂,褲腳用黑布條紮起來,黑漆漆的頭髮本來是窩纂,「文革」開始,紅衛兵讓她破四舊,於是鉸短,可略一留長,她就用髮卡在腦後別成個雀尾巴。她長一張白皙的容長臉,應是俊俏的,一場天花卻留下了滿臉的痘疤。多少也是因為這,她沒有說上合意的親事,沒有成一個自己的家,最後跟著哥嫂的家庭生活。但你切勿以為大姑只是一個圍著鍋臺轉的女人,事實上,大姑是一名共產黨員。她那淮河平原上的家鄉,有著支前的傳統,淮海戰役的軍糧,就有那裡產出的小米,然後由民工推著獨輪小車送上前線。早在土改的時候,十六歲的她,就是積極分子,分浮財,挖地契,鬥土豪劣紳,都有她一份功勞。然後到了全國解放,政府號召組織起來進行農業生產,是她們幾個未出閣的閨女,挑頭成立互助組,還上了省報。就在這時,收到同宗哥嫂的信,希望她出來幫他們帶孩子。開頭她是不肯的,其時,家鄉正轟轟烈烈開展合作化運動,她已是鄉里的婦女主任,忽然讓她去給孩子做保姆,即便是自己哥嫂家的孩子,是喊她姑的,也是不情願。但是,鄉里,縣裡,都來做工作,最後,本家哥單位裡的一個幹事,專程從上海過來,要帶她走。她的爹已經死了,還有個娘,雖然捨不得,但也一勁地勸她去。老人明智地想到,去哥哥家是女兒的一個歸宿。她流著眼淚,將換洗衣服打一個小包袱,裡面壓著她的組織關係,跟來人走了。這一年,她二十六歲,在家鄉,對於一個閨女實在是太大的歲數,娘家真留不住了。上了火車,她就把齊肩的短髮窩起一個纂,似乎是向閨閣告別,以後的,就都是一個成年女人的生活了。她這樣走進哥嫂的家,哥嫂都隨侄兒侄女喊她「大姑」,她的豐饒的青春時代永遠地留在了淮河邊那一片貧瘠卻親愛的士地上。

  大姑來到他們家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孩子,還沒加上不久就要來到的陳卓然。最大的六歲,最小的那個還在吃奶,他母親卻得了肝病。父親,就是大姑的本家哥哥,帶著一身的傷,也是要人照顧的。一個接一個保姆,被這亂哄哄的一大家子嚇跑。大姑的到來,簡直是救了這一家。立馬地,她背上綁一個,手裡抱一個,第三個拽著她的衣角,最大的那個,被她吆喝著打油打醋,她的另一隻手則在鍋上炒菜,盆裡和麵,淘米洗衣,撣塵擦灰。自她來到,這套公寓裡便充斥著熱辣辣的蔥蒜味,豆醬味,蒸饅頭的酸甜的酵母味,這就是過日子的氣味,養兒育女的氣味。是大姑帶來的,攜裹著北地平原的麥香豆棵煙火味。大姑她一直鄉音未改,只是加入一些上海的口語,且是被她皖北化了的,比如「小菜」,比如形容某人差勁的「推板」,再比如將「睡覺」說成「困覺」,「熱鬧」說成「鬧猛」,「湊熱鬧」為「軋鬧猛」。也算是入鄉隨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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