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就這樣,華燈初上時分,他們好比還魂一般,醒了過來。這一覺可是睡得足,一睜開眼,便目光炯炯,互相看著,然後問出同一個問題:現在做什麼?大王說:吃飯。於是,這幾個人就又聚在了餐桌旁。不過這一回不是在酒店的餐桌,而是到同一條街上四川人開的酸菜魚館,開一個包間。說是包間,其實不過是用板壁隔開,頂上都通著,飯菜的熱氣,說笑的聲音,自下向上,交彙集合,再自上而下,分入各個包間,反更渾濁嘈雜。桌面上挖了圓心,露出生鐵的煤氣灶眼,上麵糊了燒焦的湯汁酸菜葉什麼的,起著厚厚的殼,「嘭」一聲點著,藍殷殷的火苗躥得老高,坐上一大盆高湯,轉眼就「咕嘟」沸滾起來,一股辛辣香濃的氣味頓時溢滿了。大王向二王動了動手指,二王就遞上一個報紙包,大王將報紙包拍在了毛豆跟前。毛豆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一封錢,足有一萬的光景,他一驚,又掩上了。看他吃驚的樣子,那幾個王就都露出善意的笑容。大王說:吃過飯,就回家,許多次火車經常州到上海,趕上哪次是哪次,晚上就看見爸爸媽媽了!那兩個王又笑了,是「爸爸媽媽」這幾個字惹笑他們的。毛豆感到了害羞,他好像是吃奶的孩子似的。他低頭有一陣無語,然後忽問出一句:那你們呢?他們就又笑,這回是笑他問題的幼稚。他與他們到底不是一路人,相處這幾日,只稱得上是萍水相逢,要想成為知己,遠不夠的。雖然是這樣可笑的問題,大王還是寬容地回答了:我們北上。北上哪裡?毛豆緊追著問,這就有些犯忌諱了,二王三王收起笑容,眼睛裡有了警戒的神色。在這分道揚鑣的時刻,他們與毛豆之間,迅速生起隔閡,氣氛變得緊張。大王哈哈一笑,說:在這最後的時刻,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大王最後的故事是關於「三生石」。

  說的是唐朝,有一個叫李源的紈絝子弟,少年時過著聲色犬馬的享樂生活,但是後來有了變故,他的做官的父親,死于朝廷政變,這給了李源很大的教育,從此洗心革面,換了人生。他立下誓言:不做官,不成家,不吃肉,住進洛陽的惠林寺,與世隔絕。惠林寺裡有一個和尚,名叫圓澤,和李源做了朋友,二人心心相印。有一天,他們約定出遊峨眉山,但在出遊的路線上,產生分歧。李源要從荊州走水路,圓澤卻要從長安走陸路。李源很堅持,說他已立志不入京都,怎麼能再到長安?圓澤聽他這麼一說,只得讓步,二人便乘船前往。一日,船到某地靠岸歇息,見岸上正有一個孕婦在打水,圓澤望了那孕婦,歎一口氣,說:這就是我不願走荊州水路的原因,這女人肚裡懷的其實就是我,已經懷了三年,因為我不來,就生不下,現在好了,一旦碰上,再也無法逃跑,咱們倆就不得不分手了。此時,李源後悔已來不及,只是捶胸頓足。圓澤又說:等我出生第三日,洗澡的時候,希望你來看我,我會對你笑,這就是你我之間的約定。然後,再要等十三年,第十三年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外,我們還會相見。於是,二人灑淚一番,天向晚時,圓澤死去,而那女人則產下一子。過了三天,李源到那女人家中,嬰兒正坐在浴盆裡,果然對了李源笑。挨過十三年,李源就往杭州天竺寺赴約。八月十五明月夜裡,聽見一個牧童唱歌走來,李源大聲問:澤公健否?牧童大聲答:李公真是有信之士!二人月光下擦肩而過。

  聽完故事,酸菜魚吃得見底,各包間的油煙已在板壁上方連成一片,人在其中,眉眼都模糊了。結了賬出來,四人站在街上,又抽一會煙,二王忽抬手攔下一輛中巴,一問,果然是往常州火車站。毛豆上了車去,來不及揮手告別,那車門就「啪」一聲關上,開走了。大王,二王,三王的身影從蒙灰的車窗前掠過,不見了。

  車到火車站,毛豆懵懵懂懂下來,隨人流湧進車站廣場,廣場燈亮著,如同半個白晝。毛豆看著方磚上自己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疏淡,忽而又交疊。身前身後走著人,攜著行李,他們的影子也與他的交互相錯。回顧一下,毛豆這二十來年生涯裡就沒乘過火車。他們村莊前邊的鐵路線,一日幾班車過,路障起和落的鈴聲,會傳進村裡,可他就是沒有乘過火車。後來,火車少了,再後來,鐵路也廢了,他們只能遠遠地聽見火車的汽笛,他依然沒有乘過火車。那村莊出現在眼前,是一幅剪影,他離開的那晚,留在眼瞼裡的印象。自他從那裡出來,已經過了多久了啊!父母兄姐會對他的失蹤有什麼猜測?還有老曹,想到老曹,毛豆的心陡地一動,很奇怪地,這是想起家人時候也沒有的心情。似乎,家人只是代表家,而老曹,卻引出了整個村莊的景象。毛豆好像看見一群小孩神情緊張地去找老曹,將空地上拾來的可疑的「兇器」交給老曹,老曹卻漫不經心地往包裡一扔,那群小孩裡面就有自己。忽然間,空地也出現了,上面滋滋地生長出毛豆,豆棵打著他的小腿肚子,豆莢畢剝落下。毛豆熱淚盈眶。他的腳步忽然有了方向,變得堅定起來。他很快找到票房,往上海去的車果然還有幾班,都是從北方下行的普快和慢車,多是站票。臨近春運,火車率先有了過年的氣氛。毛豆看准了一列車,從一個叫「三棵樹」地方開來,上車時間在午夜。毛豆在擠搡著的人堆裡站穩腳,到懷裡摸錢。當他手觸到錢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由得停住了。這個人就是他的搭檔,老程。

  他和老程的車,變成這包錢了。他回去要不要見老程?見了老程,又該怎麼解釋?還有公司,他如何向公司解釋?難道他說他遭到劫持?那麼要不要報案?倘若報案,他又如何向公安局解釋?解釋這一萬塊錢的來歷,他被劫的這十來天的經過,還有,劫持他的人,大王,二王,三王——是的,他連他們的真實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們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是他們劫持了他,使他的處境變得這樣尷尬,可是,怎麼說呢?他們在一起處得不錯。毛豆一遲疑,後面的人就湧上來,將他從窗口擠開,並且越擠越遠。他多少有些順水推舟地離開了票房,回到車站廣場。有一個女人過來問他要不要票,他看著女人紮得很低的頭巾底下,表情詭秘的臉,心中茫然。待女人重複幾遍後,方才恍悟,原來這就是三王以前的營生啊!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親切,卻是有一種害怕。他躲閃著眼睛,不敢看那女人,囁嚅說不要車票,轉身走開去。不想那女人卻緊跟了他,問他要不要住旅館。毛豆不搭理,快步走得老遠,回頭看,那女人倒是沒跟過來,站在原地看著他,朝他笑,好像已經成了他的熟人。毛豆趕緊回過頭,繼續走,這就走到廣場邊上,臨了候車室的入口,人流多往這邊集中,都是南來北往的旅客。這時,他聽見了鄉音,幾個上海客人大聲喧嘩著朝這邊過來。雖然市區的口音與郊區的有著差別,可總歸是毛豆的鄉音。火車站真是個惹人傷感的地方,這裡,那裡,牽起人的愁緒。毛豆又折回身,這時,他發現廣場其實並不大,簡直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因為他又遇見了那個女人。這回,女人沒看他一眼,很矜持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夜深了些,氣溫下降,路燈底下有氤氳般浮動的物體,是人們的呼吸與寒冷的空氣結成的白霧,再有,天似乎下霜了。遠處有霓虹燈,「亞細亞」「柯達」等等的字樣,嵌在深色的夜幕中,散發出都會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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