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十九


  有一年,臨近國慶節,車站開始打擊票販,形勢變得艱難。滿地都是戴黃袖標的聯防隊員,你簡直不能動一動,一動就被盯上。哪怕你什麼也不做,只是袖著手走路,聯防隊員也會過來,轟雞一樣轟你,你就沒有立足之地。我幾天沒有找到買賣了,方才說過,像我們這樣的小孩——那時我只十二歲,是專門聯絡買賣的——我幾天沒有上手,生活十分困苦。補充說明一下,我們是按勞取酬。生活的困苦在其次,重要的是心裡慚愧。我們這些人,榮譽感是很強的。這一天,我在廣場上四處轉悠。並不是尋找生意,我們都是有規矩的,決不犯邊越界,我只是出於苦悶,散散心而已。無意中,我發現一個男人,穿著厚呢衣服,手裡抱著棉襖,頭上冒著汗。在蚌埠那地方,九月底還沒冷出來呢!所以,我斷定他是從東北來,臨時在這裡轉車,沒買到票。這個時期,對於供需雙方都很艱難。因為窗口的票都已出來,中間環節卻中斷,就不能夠及時地送到買方市場。這個人東張西望,我看他是個老碼頭了,曉得困難時找票販的出門道理。廣場已經肅清,票販都轉入地下,那些聯絡生意的老人小孩都轟走了。這時節的廣場,真的很蕭條。他從北往南走,我呢,有意無意地跟著從北往南走。奇怪的是,沒有人轟我,也許以為我是他的小孩吧!其實,聯防隊員已經能認出我們這些人了,只等著掐住腕,一個個揪了,送到遣送站。可是,這時候,竟然沒有人認出我,我就大搖大擺跟了東北人,從北到南,穿過整個廣場。一到南廣場,我們的地界,我立即和東北人搭上話。接下來,就是東北人跟我走了。我把他帶到車站南頭公廁門口,交給賣手紙的劉大娘——劉大娘是我的上線,交了劉大娘,就轉身往南廣場回去。才走到半路,就過來一夥人,要我跟他們去談談。我一看就是北廣場那夥小孩,來找我講話的。我解釋說:我是在南邊做的買賣。他們還是說:談談,談談怕什麼!就將我擁走了。路上,我對他們說:大家都不容易。他們不接我的話,只說:談談,談談怕什麼!就這樣,來到橋洞底下,幾個人圍了我站定。我又說了一句: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話沒說完,拳頭已經封了眼。就在這時候,突然間,有如神兵天降,只聽霹靂一聲大吼:住手!一個高大魁偉的人影,出現在橋洞口,遮暗了洞裡的天地。裡邊的人不由一怔,歇住了手。天降神兵又喝道:什麼人?大膽,竟敢闖入老子的山寨!原來,這橋洞是有主的,橋洞的主回來了。然後,又聽頭頂上一聲呼嘯——嗖,一道閃光,是洞主手裡的兵器,一根鐵管。洞裡的人譁然,搶出橋洞,丟下了我。此時的我,躺在地上,腹中空空,口吐鮮血,再也動彈不了。洞主就說:留下吧!於是,我一留數年,至今還與他在一起。

  毋庸多說,人們都知道,三王說的正是二王。接下來,是二王講述「一個難忘的人」。

  我拜過師傅,學的是輕功。師傅說:一招鮮,吃遍天,人一定要一技在身。所以,師傅怎麼罵我打我,我都不怨,就為學藝。可沒等師傅教得我出山,師傅就死了。這是一個難忘的人,不過我要說的,是另一個難忘的人。我沒有跟師傅學出師,「飛簷走壁」,「蜻蜓點水」,還談不上,但我會爬牆。我說的不是院牆的牆,院牆,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說的是大樓的牆。無論是多少層,我都能徒手上去。但是,切莫以為爬牆只是腿腳的功夫,其實不然,還要看天時,主要就是看月亮。上半月時,月亮出來早,下半月時,月亮出來晚。上半夜,月亮從東往西照,下半夜時,月亮就到了西邊,你就得避開月亮光。最忌的是月到中天,整座樓,整條街,整座城,就像汪在清水裡似的,透亮。為什麼是要看月亮,而不是看太陽呢?那是因為我們的營生是在夜裡。除去看天時,還要實地勘察。城裡的房子不像鄉下,一律坐北朝南,城裡可不是。你們不覺得嗎?一進城就轉向,東西南北都亂了。所以,城裡人說路,不是說朝東,朝西,是說向左,向右。這就是其中的道理。就算是城裡人說的朝南,實際上也不是正南,而是要偏一點。所以,看樓一定要看准。到時候,你以為你是背陰面,結果,月光就像探照燈,一下子把你照亮!你看好天時,再看好樓面,四周的環境也要打打樣,然後就可以上牆了。說出來,不怕你們不信,有一次,一面樓的窗戶全關死了,只有十六樓開了一扇氣窗,你們知道我是怎麼得手的?我上到十七樓,在空調外機上落腳,來個蝙蝠掛岩,倒懸身子,進了氣窗——我可以證明,三王說。當時他在場,就在樓底望風,只見十七層的高空,一條黑影,懸空悠幾下,進了牆縫,不見了。

  在上海——二王說,「上海」這兩個字似乎觸動了每一個人,有一時的靜止——上海,是個好地方,機會多。當然,難度也大。保安太多。小區裡,保安騎著自行車巡邏,你就還要計算時間,計算保安多長時間巡邏一遍,你只能插空行事。可是,上海的樓高啊——二王的聲音興奮起來——晚上,你們知道,我們是夜行人,到了晚上,燈亮起來,數不清的燈格子。直高到霧裡面。你看了,由不得就手癢癢,腳癢癢!我就為我的師傅叫屈,師傅沒到過上海,沒見過這樣的高樓,師傅的武藝可惜了。我看到高樓就想上,要有哪一幢高樓看進了眼裡,我無論如何也要上它一上。在上海時,我脖子都仰酸了,都是望樓望的。從底下一層一層數上去,先是數,後來只一搭眼,樓層數就出來了。我喜歡上海的樓。二王停頓一下,為平靜激動的情緒。就是在上海,我遇到了又一個難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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