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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是和阿五頭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經驗。和阿五頭在一起,他是深奧的,現在,他則變得很淺薄。對,妹頭就是這樣,淺薄。他有些慚愧,可是有誰知道呢?別人知不知道無所謂,重要的是阿五頭不知道。阿五頭是沉迷在思想裡的人,對俗世毫不關心。

  他們說著話,不知不覺,那鍋綠豆湯已經喝幹了,身上的汗也涼了下來。在妹頭的聒噪和縫紉機聲,同時停止下來的一刹那,他們忽然聽出了窗外的寂靜。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有意味的。因為午後的炎熱已經過去,竹簾縫隙裡的光也已變得柔和,太陽明明西移了,這時候的寂靜就顯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聲氣。他們便也不自然了,說話不像方才那麼流暢,而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並且都有些沒情緒。妹頭想他怎麼還不走,就有些生氣地猛踩縫紉機,態度明顯不太友好了。他呢?並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走。太陽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樣一個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簾的縫隙平行,它扁著進入窗內,房間裡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熱了一些,但卻有著一種闌珊的意思。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時,妹頭也站起身來,把手裡的活計一團,朝機器上一扔,說,我帶你走。妹頭推開房門,沒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縱深處走去。他蒙著頭腦跟在妹頭身後,不曉得妹頭帶他到樓梯底下黑暗的過道裡做什麼。忽然眼睛一亮,面前開出一扇小門,門外是平展的清潔的鵝卵石夾道,流淌著明淨如水的陽光,沒有一個人。他溜出門去,走上了鵝卵石路面,身後的門關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當的含義。

  初冬的時候,他們就都有了去向。妹頭分在一家中型國營羊毛衫廠裡當質檢工,他則如妹頭預測的那樣,去了郊縣的崇明農場。去時他帶了滿滿一板箱的書,大部分是從阿五頭家中書櫥裡取出的,還有一些是從各學校圖書館流失到社會上,再在偶然間傳到了各人手上。好像他不是去農場謀生,而是讀書去的。這也是因為在心底深處,他決不以為他真的會在崇明農場待一輩子。倒不是說他有什麼遠大的理想,他們這樣的,亂世裡長成的少年,熱情和頹唐都談不上,而是務實的心。他所以不以為他會在崇明農場待久,亦是出於實際的經驗。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識青年都在陸續回來嗎?所以不必太為前途掛慮。並且,在他這個年齡,還都是樂意離開家庭的,以為那樣就可以獲得自由。所以,他沒有因為有人留在上海,他卻去了崇明農場而感到委屈,只是和阿五頭的分手使他傷感了一時。阿五頭的情況本來和他很相似,上面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但是他的父親又一次進了牛棚,這不可能不影響他的分配。所以,很識相地,分配方案一下來,阿五頭就報名去安徽插隊落戶。分手前,他倆又去了一次人民廣場。這一回,兩人都沒有什麼話說,互相覺出對方有些陌生,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接近,瞭解,再交流。阿五頭甚至已開始在啃原版的「康德傳」,所啃得的一些東西大都與原義相去甚遠,可池的思想卻已被引進一個抽象的境地,與現實高遠了。而他的,有關妹頭的一些事情,卻是浮在現實的表層。他們倆相距有十萬八千里了。天色黑了,那山東人的風箏已經「撲」地一聲落到地上,擦著地面,他們還沒有回去的意思。暮色裡,山東人在線軸上繞線的身姿看上去很寂寞。他繞完了,將風箏送了收起,走了。

  他和妹頭的告別卻是簡單得很。妹頭上他家來,給也送了一件手織的毛線背心,還有一雙買來的鬆緊布鞋。他阿娘看見妹頭來,高興得很,下了糯米圓子給他門做點心。這時候,她已經把妹頭認作她的孫媳婦了,那裡曉得,在後來把妹頭迎進門的日子裡,她和妹頭做了天下第一對頭。他對妹頭的來訪態度冷淡,因為感到巴尬,就乾脆擺起了架子。他從頭到尾斜倚在那張寧式民床上看一本書,對妹頭帶來的東西看也不看一眼。妹頭背對著他坐在床沿上,和阿娘說話。他很厭煩似地掉了個身子,臉朝裡躺著。不料,妹頭一邊同阿娘說話,一邊背過手在他的腳底心搔了搔。他險些跳起來,好容易忍住了,餘下的時間裡,他都板著臉,不理妹頭,但即時刻警惕著不讓妹頭的手來搔他的腳底心。不過妹頭已經夠了,她把手收回去,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坐著,和阿娘一起討論著如今買菜的種種難處,歎著苦經。妹頭還向阿娘介紹著一些新方法,既可節約,又可將單調的品種換出花樣。比如買那種貓魚大小的雜魚做魚鬆,再比如冷油條切成段,油裡炒了沾辣醬油,也是一個菜,最妙的是那種小而多刺的盎子魚,打上了一個雞蛋,放在飯鍋裡清蒸,肉就凝結不散了,特別鮮嫩。阿娘一邊謙虛地聽著妹頭的經驗,一邊又有些不服,就給妹頭出難題,說,她的孫子是肉和尚,靠魚是打發不了的,要靠肉。妹頭就眼睛一亮,身子一直,說:肉?肉就更好辦了,三毛錢買一個鴨殼子,燉湯給他吃;兩毛錢一堆的肉骨頭,燉湯給他吃;還有圈子,放蔥結,薑塊,濃油赤醬,燒給他吃!這個「他」既是泛指,又是指的他,就帶著些嘲笑。又聽到要給他吃「圈子」,這種豬下水部位,就更生氣了。他在眼角裡看著妹頭的背影,她的短頭髮下面露出一截頸子,頸子中間有一道淺淺的凹槽,長著一些茸毛,他直想在那上面使勁拍一下。阿娘去端了糯米圓子來,他們就一個半躺著,一個坐著,端了碗吃。吃完了,妹頭就要走,阿娘讓他起來送,他磨蹭著下床穿鞋,妹頭早已出了門。等他穿好鞋走出去,妹頭已走得看不見了。他本來也可以回身進屋的,可卻又奇怪起來,想她走這麼快為什麼?便也向弄口走去。弄口對著一條嘈雜的馬路,街道很窄,而且彎曲,多是些日用雜貨,家用五金的小店,洋鐵匠「哐哐」地敲著鉛皮桶,車輛壅塞在街心,性急地摁著喇叭。他正左望有望,想妹頭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忽然眼睛就被一雙手蒙住了。他曉得是妹頭,但是驚訝她的放肆。還好,她只蒙了一下,很快松了手。

  然後他們就走到前面大馬路上去買冷飲吃。天很冷,包裝紙凍在堅硬的冰磚上,揭都揭不開來。可他們不怕冷,也不怕剛吃過糯米圓子就吃冷食,傷了腸胃。都是這樣的年紀,又都是好食欲的身體,生冷不忌。他們很坦然地吃著冰磚逛著馬路,嘴上沒說,心裡都認為自己已經是走上社會的人了,不必再忌諱什麼。尤其是妹頭,她已經有了工作,自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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