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妹頭 | 上頁 下頁


  他順了走廊走去,從門上方的玻璃窗望進去,看阿五頭有沒有躲在裡面。他從來沒有上這層樓來過,從玻璃窗裡看進去,裡面早已不是教室的樣子。課桌椅都堆著,直堆到天花板下。還有的房間,則是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想,阿五頭躲到哪裡去了呢?這時候,他來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前邊,他看見這一間教室的地板上,鋪著床單,就像他們下鄉勞動時的宿舍,各種顏色花樣的床單一條一條地挨著,鋪了有半間房間。靠牆的一頭都放著被子,也是各種顏色花樣的。有幾個女生在屋裡,手裡托著飯盒,在吃飯。他這才想起,這就是學校裡開辦的學習班,她們在吃晚飯。教工食堂下午很早就開飯了,好讓食堂的阿姨五點鐘準時下班回家。那幾個女生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房間另一半的一排課桌前,有一個已經吃好了,正竭起腳扯鐵絲上掛著的毛巾擦嘴。「七〇屆的拉三」是坐在地鋪的一頭,她的側面正對著他。她屈起腿,膝蓋併攏著,勺子在鋁制的飯盒裡舀著,一勺一勺送進嘴裡,她也吃完了,正喝水。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勢,將身體形成幾個曲度,某些部位特別地突出了。她的形態,以及房間裡的情景,帶有著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氣息,他從這氣息裡,感受到受虐的蝟褻的性質,他忽然感到極其的嫌惡。這時候,阿五頭出現了,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這是所有這種年紀的男女孩子,惡作劇的一貫程序,儘管由於無數次的重複而變成單調,卻依然能夠激起強烈的效果。但是這一次,他本能地唬了一跳以後,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震驚,使得阿五頭也有些呆。兩人沒再說什麼,一起轉身走出走廊,下了樓。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已經和妹頭離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約定,在一家老酒店的咖啡室見面。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時他也離開了淮海路多年。老酒店是舊時代裡滬上一家著名公寓,雖然經過幾代改建,客房已標準化,但餐廳,酒吧,咖啡室,等等設施,依然透露出舊時的家居的痕跡,有著隱秘的私人氣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見鄰桌來了一批客人,顯然是海外與滬上的親屬關係,有老有少,親近又生分的一夥,其中就有「七〇屆的拉三」。她一點都沒有改變,以至他一眼便認出了她。她甚至還變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著玫瑰色調的衣服,由於是留著中長髮,束起在腦後,所以看起來連髮型似乎都還是原來的。她看上去是個時髦的小女人,一點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長的大女生。他想那時候,他把她看得多麼大啊,大到了嫌惡的程度。真的,那一個時期裡,他憎惡大女生,大女生散發著一種受虐待的,猥褻的氣息。而妹頭,妹頭卻是他的小朋友。這城市裡,小學生稱自己的同學或者夥伴,是稱為「小朋友」的,妹頭就是這樣的小朋友。

  就像方才說過的,班上的男女生是不說話的,完全是陌路人。但事實上,彼此之間是有著一定的瞭解。誰住哪爿店面樓上,誰又住哪條弄堂裡面,他們的母親或者祖母也許就是熟人,在一個菜場買菜,在一個公園裡早鍛煉,或者在一個居委會裡供職。甚至你很難斷言,他們在課餘時間裡是否也是這樣互不理睬。總之,他們這樣完全不說話,是有些裝樣的,有些故作姿態,但也是不得已。沒有誰敢在學校裡搭訕,這樣,他們的名譽就算完了。但是,班上總有那麼幾個很「咋」的女生,她們大多有些沒心少肺的,長的呢,又不那麼具有女性的特質,就容易使人們放鬆警惕。有時候,當男生們在說著什麼——當男生們說著什麼,女生們並不是完全不聽的,某些時候,她們會聽得相當專心,教室裡就有了一股凝神屏息的空氣——這時候,那些很「咋」的女生竟會忘乎所以地,發問一聲,或者搭上一句。這真是駭世驚俗的一刻,男女生雙方都傻了眼,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由於她們搭話搭得那麼自然,就使有的男生也昏了頭,接口令很快地也對上一句,這可不就說上話了嗎?這可不就犯了大規了嗎?於是,教室裡終於轟然起來,森嚴的對壘局勢便有些鬆動了。她們是班級裡少不了的寶貝,而每一個班級,都會有一些女生來擔任這樣調和氣氛的角色。有了她們,男女生之間的對話,就變得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了。

  他幾乎是對本班女生毫不認識的,甚至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他眼睛裡只有「七〇屆的拉三」。而自從他對「七〇屆的拉三」起了嫌惡心之後,她也退出了他的視野,他的視野裡就再沒有女生了。他只和阿五頭要好,要好得有些纏綿。他們互相勾著頸脖走路。那年月裡,小男孩也興勾脖子的。他們勾著頸脖,走到人民廣場,擠坐在一根水泥的隔離樁上面,討論他們所看過的書。人民廣場上方的一片天空,是少有的遼闊,心就變得十分曠遠。廣場四周的市聲,漫到這裡已經偃伏到地面上了。只看見那些甲殼蟲大小的汽車往來著,悄然無聲。

  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擴得很散,浮在他們的頂上。他們被這廣闊感動了。住在城市中心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什麼叫做「大」,也不知道什麼叫做「遠」,他們從來沒有放開過視線。他倆可算是找到了個好地方,好讓他們的心翱翔一回。有時,天上會有一隻風箏,放飛的是一個山東老頭,坐在另一根水泥樁上面,手裡握著一軸線,慢慢地放著。等那風箏成了一小點,便停止了。就這麼坐著。也不像他們那樣仰脖子望他的放飛物,而是低著頭,想著心事。等暮色起來,天黑了,才一點一點,順了風勢往回收。這時,他們也該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後遠遠傳來「撲拉」一聲,回頭看去,原來風箏落地了。那聲音其實不大,但卻特別清晰入耳。

  後來,妹頭進入了他的視野、星期天早上,他去買油條。油條總是最熱門的,油鍋前排了一長一短兩條隊伍,他先排短隊買了籌子,再接著要去排長隊領油條。這就要費些時間了,因為須等油條現做現炸,然後出鍋。他正要往隊尾走去,忽然,隊伍裡有一個人,很靈巧地一轉身,從他手裡奪去了籌子,這人就是妹頭。她拿過他的籌子,也不看他,若無其事地,繼續排隊,再過兩個人就要輪到她了。大家都在勤勤懇懇地排隊,而他,不勞而獲。倘若被人發覺,立刻就要譴責他,並且逼迫他拿回籌子,老老實實到後面去排隊。可是妹頭,手腳那麼利落,沒有人看見這一瞬間她做什麼勾當。他不敢站在那裡,慢慢地裝作也要去排隊的樣子,踅到隊伍後面,在一棵行道樹底下站著,心卻激烈地跳蕩著。他認出了這個女生,正是他們班的,平時幾乎沒有注意過的,沒想到,她竟也認得他呢!過了一會兒,妹頭走過來了,她端了一個淘籮,裡面裝著七八根油條,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氣急,頭也不回地說:快走,後面的人在罵了。他們分開著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對面是妹頭家弄堂,而他家是要過了馬路往東走,再拐彎,那一條橫馬路上。妹頭站住了腳,將油條分在了他的鋼精鍋裡。交割完了,兩人都拘束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立刻分頭,一個過馬路,一個朝左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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