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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這位民管行動舉止要比其他勞教自如輕鬆得多,熟門熟路的,引我們上了二樓會議室。她身體結實豐滿,一雙黑漆漆的杏眼,長得極端正。穿一件普通的白襯衫和一條瘦瘦的長褲,腳下是淺幫平底的皮鞋,通體上下雖素卻有點摩登。一邊的短髮挽在耳後,另一邊卻垂落下來,遮住半張臉,她的眼睛就從頭髮後邊熱辣辣地看著我們。她生於一九六一年,在一美容廳工作,有一三歲的女兒,丈夫開一兼賣豬肉的飯館。為了做生意,她結交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時常往返于上海與廣州間。事情的暴發是由於一件款項上的糾紛,引起了公安部門的注意,最後以賣淫定處。在許多男友中,她真正深戀的是一位開三黃雞店的男人,她說他長得很好看。當然她丈夫也不錯,很有男人味,並且精明強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而他有些柔弱,對人體貼,他的妻子對他卻並不好,本來夫婦倆開一三黃雞店應當同心協力,可他妻子總是出去打麻將,店堂裡的事死人不管,她便總去幫助他,她說她非常想他。我問道:他究竟是怎樣的好看呢?只見有很大的淚珠從她垂耳的發後滴落下來,她悄聲說:他不是一般的好看。我們一起沈默了許久,過一會兒,我問她做「民管」的生活是不是要輕鬆一些。她立即說,並不是那樣的,雖然很多人都這麼認為。「民管」要給大家打水,送飯,有時候,大家加班加得太晚,她也要去幫忙。現在的活兒實在是太緊了,從早做到晚,還要欠指標,一旦欠了下來,就沒有補上的希望,只會越欠越多,像欠高利貸一樣。加班加到深夜,洗了澡睡下,不多久就要起床操練,還要讀書。有時候,幹部有矛盾也會在「民管」身上出氣。比如有一次,隊長要她去工場叫一個勞教,她去叫,工場的幹部不放人,反訓斥她,她是一路哭著回來的。在這裡的日子實在難過,亂哄哄的,只想早點出去,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要大吵大鬧,弄得扣分(扣分多了要延長勞教期),她也曾扣過一次分,因為在被窩裡修眉毛,被人告發了——她微笑了一下——扣分之後她哭了很久,從此再沒被扣分,總是加分。她天天想著出去的日子,在這裡,這麼大的人被人管,多麼難過!我們問她,她來這裡後,丈夫態度怎樣。她說還好,有探親的條子他總是來,寄包裹,買衣服——在上海時穿的衣服怎麼能穿到這裡來呢?那是不能在這裡穿的——說到這裡,她朝我打量了一下,極微妙地笑了一笑。過去的豐富多彩的日子似又回到了眼前,照耀了她目下暗淡的情景。

  她穩定的情緒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們愉快起來,對以後的採訪又有了信心。我們說等你出去之後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猶豫地審視了我們,然後笑了,說可以,並給了我們地址。我們說你出去之後還有個難題,就是究竟和誰一起生活,看來你忘不掉三黃雞老闆,又丟不下丈夫和女兒。她說是啊,有時靜下來想想也很心煩,可是出去是一定要出去的,這裡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待的!她不像有些人,待得很有味道似的,一點不怕扣分。

  這是一次使我們滿意的採訪。後來回想,這次採訪使我們覺得圓滿的原因是,這女孩的故事裡有一些為我們僵化的頭腦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東西,或者說,我們以我們的頭腦攫取了其中一些我們的經驗能夠理解的東西,比如三角戀愛,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餘部分,比如三黃雞店和肉店,比如款項的爭端,可是這些都被推到背景上了。

  傍晚,回場部的汽車上,我們向負責嚴管組的隊長打聽,那女孩進了嚴管組的表現。她說,首先是讓她剪短頭髮,她雖不樂意也無奈,剪到齊耳。然後,讓她拆紗頭,她是那樣拆的:拆下一縷,就接起來,一縷一縷接好,再繞成團,一個下午,拆了有雞蛋大的一球。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夜晚總是很安寧。在有一些夜晚,發生過犯人和勞教逃跑的事情,場部就出動警車。當警笛劃破夜空的時候,是一幅什麼樣的情景呢?孩子會不會從夢中驚醒?逃犯們是怎樣竄過低矮的茶林,身後的柏樹好像一張剪影,天空沒有月亮。場部的柏油路發出微暗的光亮,風吹過花圃,發出悉索的響聲。

  第二天,下雨了。汽車在雨中駛過起伏的土路,雨點在灰濛濛的車窗上流下道道汙跡。女孩們穿著警服,只能在襯衫上翻著花樣。車內像開鍋似的,充滿了嘰嘰嘎嘎的說笑聲。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涼,看見了一個農人騎了一頭水牛,在遠處的丘陵起伏地進行。

  採訪進入了高潮。我們轉向了三中隊,即「二進宮」中隊。中隊長向我們推薦了兩名勞教,均是五二年出生,插隊知青,其墮落過程具有社會的原因,不像那些二十歲上下的,只是因為好吃懶做,愛慕虛榮,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陽春麵便可得手,這種人的外號往往叫:「一角八分」,或者「兩角五分」,在勞教中處以最下等地位。須知在勞教中也有等級之分,扒竊是頭等,大約是因為這較需要智力和技術,詐騙二等,流氓三等,賣淫末等,賣淫又分幾等:一等的在高級賓館和外國人、港澳同胞睡覺;二等的則是腰纏萬貫的個體戶;三等的就是一碗陽春麵或小餛飩便打發得了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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