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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有時候,阿婆會用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牢了她,看了一會才說:米尼,你好醜啊!怪不得你男人不要你呢!米尼說,那就是阿婆你作的孽了,你要俏一些,也算為我們兒孫做了一點好事了。阿婆笑了:那是你沒有見過我年輕的時光,人們都說,誰家能娶這家的女兒呢?米尼也笑了:現在可一點也想不到了,阿婆你老得多麼厲害啊!阿婆就說:米尼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也許是想到米尼也會到她這樣的年紀,她便得意地笑了起來,張開了嘴,露出一個黑洞。米尼看出了阿婆的心思,臉上流露出嚮往的神情,說道:我到了阿婆這個年紀,阿婆將在什麼地方呢?阿婆很寬容地說:到我這個年紀?這不是每個人都可做到的事情,她看出米尼不屑的眼神,臉上的表情更溫和了:在你這樣的年紀,總是心高氣盛,好像世上樣樣事情都可做到。米尼說:我至少可以比你做的好一些。阿婆說:別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誇口。米尼有心地問:阿婆,這樣的事情是什麼事情啊?阿婆的臉白了一陣,回答說:就是這樣的事情。

  米尼曉得阿婆不敢說這樣的事情就是死,更是緊追著問,阿婆就會氣餒。可是,像這樣的談話,她們雙方付出的都有點太多,受了重傷似的。之後,她們祖孫倆會在很長一段時間時,互相很懼怕的,彼此都很警戒,而且很小心,好像生怕對方會害自己似的。有時她們在深夜裡醒來,睜著眼睛,卻裝作熟睡,聽著對方造作的鼾聲,直到天明。

  阿婆越來越怕死,吃著很昂貴的高麗參。有一天,她坐在床上,米尼坐在房門口摘菜。她倆方才還在一句去一句來地鬥嘴,然後就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米尼看見在她菜藍子旁邊,有一線極細的水流,緩慢卻不可阻擋地伸延過來。她抬頭沿了水流尋去,看見這水流來自于阿婆的身下。阿婆已經死了,睜著眼睛,放大的瞳孔顯出極其幽遠的樣子。

  人們尋找了很久,最後在木棉枕芯的深處找到了阿婆樟木箱的鑰匙。在箱子的最底層,有各式各樣的存摺,活期,死期,貼花,加起來有兩萬七千元。還有一大包米尼的父母從香港的來信,信都寫得簡單,問平安而已。米尼的父母從香港回來了,穿著花色很鮮的衣服,臉色卻都疲倦而且暗淡。他們帶回家用電器,還有許多衣物,分送給左鄰右舍。大殮過後的一個晚上,他們帶了兒女孫輩,在國際飯店包了一桌,也請了阿康。阿康也來參加了大殮,他溫文而整潔的外表,以及他主動赴喪這一行動的大度不凡,給米尼父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後來,當聽說米尼父母在為回程的船票為難的時候,他便說他可以去試試,第二天竟真的送來了船票。於是,米尼父母也請他一同赴宴,算作答謝。闊別多年的父母與兒女圍坐在餐桌邊,彼此都十分生疏,多年的怨隙已被時間和形勢淡化,兒女之情也變作一樁遙遠的事情。加上飯店裡的豪華氣派與餐桌上的繁文縟節,使清貧中長大的孩子深深受了約束。大家都很沈默,偶爾說幾句話,也像外交辭令一樣。唯獨阿康好些。他很得體地稱呼米尼父母為伯伯和伯母,在恰當的時節建議敬酒,他還以不失文雅的態度調侃幾句,說一些輕鬆的笑話,最終使這家人的團聚圓滿地結束。席間,他和米尼好幾回眼睛遇到了眼睛,他們對視著,感覺到他們之間很深刻的默契,於是就有些傷感,調開了眼睛。飯後,米尼父母叫了一輛出租,帶了幾個孫兒先走了,哥哥嫂嫂騎自行車回家,姐姐姐夫則搭乘公共汽車,阿康問米尼:你怎麼走?米尼說:隨便。阿康又說:我好不好和你一起走?米尼又說:隨便。於是,阿康就和米尼一起走回去。

  他們兩人並肩走在南京路上,使米尼想到:他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走過了?阿康問米尼:要不要吃東西?米尼還是說隨便,阿康曉得隨便就是同意的意思,就買了兩塊冰磚來,一邊吃一邊走著。米尼又想到:阿康從不曾對自己這般殷勤過呢!心裡酸酸的想哭,又有點快活。走了有半站路,米尼就問阿康結婚了沒有,阿康卻問米尼結婚了沒有。米尼說還沒找到男人,阿康也說還沒找到女人,米尼就提了那小姐妹的名字。阿康笑了一下,說結婚是沒有什麼意思的。米尼說那麼當初為什麼要和我結婚,阿康說明明是你要和你結婚。米尼說,就算是我要和你結婚,她不是也要和你結婚嗎?阿康說:我逃不過你,卻逃得過她。米尼追問:為什麼逃不過我,卻逃得過她?阿康就說:你是一隻母老虎!米尼說:你自己才是老虎呢。這時,兩人走過了一個音樂茶座,門上亮著閃閃爍爍的霓虹燈。阿康提議進去坐坐,米尼說她從來沒去坐過,阿康也說他從來沒去坐過,於是兩人就折回頭走了進去。進去之後,米尼卻覺得阿康是進來過的,他很熟門熟路地帶了米尼找到一張角落裡的火車座坐下,阿康又在份內的飲料外多添了幾種,擺了一桌子。米尼說:阿康你出手很大方嘛!在哪裡發財呀!阿康說:因為和你在一起啊,我很榮幸。米尼冷笑道:我只不過是像鞋底一樣的女人。阿康就說:那要看是什麼樣的鞋底,鞋底和鞋底也是大不相同的。米尼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就有個歌手開始唱歌,米尼見四下裡的女人都穿得很時髦,顯得自己十分寒傖,也十分蒼老。阿康靠在椅背上,抽著煙,燈影遮住了他的臉,只見一股朦朦的煙升騰著,爾後又彌漫開去,在彩燈下變幻著顏色。米尼有些辨不清阿康的面目,覺得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心想:他們分別了有多久了啊!電聲音樂如雷貫耳,燈光使她暈眩,她恍恍惚惚地望了阿康,不知他在想什麼。她輪番將面前的飲料喝了一些,一支歌就唱完了。阿康說:米尼,你坐到我旁邊來好嗎?米尼心裡不願意,卻不知怎麼站起身,繞過桌子,到了他身邊。阿康將胳膊環了她的脖子,一股熱流漸漸地湧上了她的全身,她將頭靠在阿康的肩膀上,感覺到阿康的呼吸在她耳邊吹撫。她心裡充滿了奇異的感覺,她想,她和阿康就像一對戀人似的。阿康在她耳邊輕輕地說:米尼,今天晚上我們回家好嗎?米尼心裡一跳,嘴裡卻問:回什麼家?阿康說:回我們的家呀!米尼還裝糊塗:哪裡是我們的家?阿康就在她耳朵上親了一下,米尼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她想:阿康是第一次對她那麼親熱。她緊緊地偎依著阿康,就像一個初戀的女孩一般。歌手又唱歌了,是比前一支更喧鬧的,米尼啜泣著,將眼淚擦在阿康的臉頰上。阿康抽著煙,煙霧籠罩了他們,米尼覺得就像在夢境裡一樣。米尼哭著嗅著阿康身上熟悉的氣味,心裡充滿了喜悅,覺得有什麼東西回來了,可又悵悵的,覺得另有一些東西是過去了。她說:阿康,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是怎麼過的嗎?我睡在那老太婆旁邊,一夜都好像有風涼颼颼地吹過,是從骨頭裡吹過去的,我就以為我也要死了,阿康你大概從來沒有和這種半死不活的老人在一起睡過。現在,要我一個人再到那張床上去睡我是很害怕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她嘰嘰咕咕地說著這些,阿康很耐心地聽著,又好像沒聽,他的手撫摸著米尼的肩頭,另一隻手抽煙。那老妖精不讓我太平,米尼繼續說道:她總是說,你怎麼回來了?你的男人怎麼不要你了?你不是不回來了嗎?你男人不是不放你回來的嗎?我知道那老妖怪是在報復我,她不敢報復我哥哥和我姐姐,她怕他們,非但不敢報復他們,還怕他們會報復她,只好報復我,可是最後她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是誰報復的,誰又是為了什麼報復的,阿康,你說這事情有多麼奇怪?說到這裡,她住了嘴,將眼前的飲料依次又喝了一遍。阿康說:我們回家吧,她順從地站起來,跟了阿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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