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在米尼回安徽的幾日內,阿康的父母緊急籌劃了兩件事情,一是阿康母親退休叫阿康回來頂替,二是將房間一處調兩處。然後,他們就一個去辦退休手續,一個則複寫了許多份調房啟示,一根電線杆一根電線杆的去張貼。阿康依然去茶室,查理則以弄堂為家,把家當成飯店和客棧。他們父子二人現在就在老人那裡搭夥。一旦沒了米尼,就像拔去了阿康母親的眼中釘,她心情舒暢,兒子孫子就好像從劫持者手中終於回到了她的懷抱。她拿出多年的積蓄,為他們添置了各色衣服,每頓飯菜都要翻一些花樣。他們父子二人天天過得心滿意足,她就彎腰低頭地問查理:阿理——她這麼叫他——阿理,奶奶好還是媽媽好?問時眼睛卻看著阿康。等到米尼回來,便發現丈夫兒子已被對方爭取了過去,只剩她一個人孤守陣線了。她問他們:吃不吃飯?兩人共同的回答是:隨便。第一頓飯她自己吃了。到了第二頓飯,就有些發怒,又問道:吃不吃飯?他們依然回答:隨便。她又自己吃了。到了第三餐,她反平息了火氣,心想:正好,為我們節省伙食費呢!不料,阿康的母親也正想到了此處,她想,這可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於是就宣佈從此不再管他們伙食,兩人回來的時候,米尼說:你們吃過飯了嗎?今天怎麼吃得這麼早!一邊擺出了碗筷,讓兩人吃飯。晚上,等查理睡了,她就將轉來的戶口、油糧、還有結婚證,一件一件讓阿康看。阿康淡淡地掃了一眼,然後說:大約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安徽了。米尼一驚,問道:廠裡來催上班嗎?阿康說:不,是回去轉戶口啊。米尼這才知道阿康母親讓他頂替了,不免想到自己又與阿康走了一步平棋,暗暗有點沮喪。但再想到三人都回到了上海,名正言順地做上海人,過上海人的生涯,還是高興更多一些。在幾年前,他們是想也不敢想這一日的。他們終於可以好好地過一份日子了。她就有些激動,說道:你媽媽立新功了。阿康慢慢地說:光吃老本是不行的,是對不起革命後代的。米尼感歎道:他們已經吃了多少年的老本啊!這一個夜晚他們很快樂,不久以後即將到來的和平的生活,在漂泊不定了長久的他們看起來,簡直是一種妄想,不料幻想馬上要變成現實。他們想:這是少數的幸運的人的生活啊!他們馬上就要做那少數的幸運的人中的兩個了。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各自的單位上了班。米尼在街道的生產組,阿康先是因為不算插隊知青頂替沒有成功,可是後來他們這一批中專生全部回上海重新分配,他便也到了一家國營工廠,依然做他的車工。房子是到年末才調開的,兩處相距三站路,他們三人住一間九平方的三樓亭子間。上班下班的日子開始了。當他們上班去的時候,查理就留在家裡,因怕他闖禍,所以並不讓他進房間,把房門鎖了。他就在弄堂裡呆著,不過幾天,他已將周圍兩條馬路的地方勘察完畢,弄堂口的熟水店,臨街的自由市場,對馬路的公園,隔壁弄內的造紙廠,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到了晚上,他的見聞是比他父母要豐富得多的。晚飯桌上,筋疲力盡的阿康和米尼聽著他眉飛色舞地吹牛,心想:這孩子多麼聰敏啊!然後又傷感而欣慰地想:眼看著就要靠他啦!他們好像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晚景:將這一份生活做到了退休,戴了紅花回到家裡。深感無聊,卻也無奈。他們這兩個小小的懵懂的人物,在漂泊游離了多年之後,終於被納入了正常的社會秩序。這秩序好比是一架龐大的機器,一旦進入其間,便身不由己。在軌道上運行。如要強行脫離,須有非凡的破壞力。這破壞力要就是在這機器上造成了創傷,要就是兩敗俱傷,最不濟的則是單單將自己粉身碎骨。這最後一種結局是最普遍的結局,因為渴望進行這種脫離的人,往往都是一些卑微的小人物,他們在這機器中連一個最低等級的齒輪的位置也佔據不了,他們總是在最無須主動性和個人意志的,如螺絲釘那樣的位置,於是他們便產生了脫離的強烈要求。但他們因為是最沒有教育,最無理智,最無覺悟,最無自知之明和自控能力的人,他們的破壞力恰恰正夠破壞他們自己,將他們自己破壞殆盡,於是,滅亡的命運便不可避免了。

  阿康和米尼每天上班和下班,他們昏昏沈沈的,有時清醒了一下,想著: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緊接著又迷蒙起來。阿康覺著自己得了病似的,就請了病假,一天又一天的在家休息。休息久了又覺得不妥,喪失了什麼責任似的,再去上班。機器永不間斷的轟鳴聲使他噁心,使他充滿了迷失方向的感覺,人被淹沒了一般。他又去請假,他和廠醫說他得的是美尼爾氏綜合症,自己心裡有數,不需要什麼藥,只是絕對休息。廠醫是最後一屆的工農兵大學生,充滿強烈的自卑感,就問阿康大約要休息幾日,他說多至三月,少至半月,可是現在生產任務很緊,正是建設四個現代化的時候,他不好意思長休,就半個月吧。病假期間,他又去了老房子那公園的茶室,卻很失望地回來了。那一批昔日的茶友已作鳥獸散,偶爾在街上還見過一次「醬油大王」,卻是今非昔比,趾高氣揚,明明看見卻作看不見的樣子,兩人擦肩而過。米尼安慰他說,這就叫作六十年風水輪流轉,總有轉到他阿康的一日,現在重要的是保存實力,耐心等待。可阿康依然很頹唐,有幾次,在汽車上,有粗心的女人將壞了拉鍊的皮包推到他眼前,他竟沒有下手的興趣,自己都覺得自己出了毛病。他強迫自己去想那包裡撿出了錢包,卻沒有得到安慰,心裡照舊很消沈。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過去,查理上了學,並且開始逃學,被老師捉住,讓同學通知家長去領,家長卻從來不去領。到了下班時分,老師只得將學生送回家裡,家長對老師說:你最好把他一直關到明天這個時候。老師見那家長表情真摯懇切,反說不出話來。等到查理上了兩年級,已有過一次逃夜的記錄,兩人分頭找了半夜沒有找到。早晨五點左右,卻被一名小車司機送了回來。他們不由感歎道:這小孩的福氣真好,我們這把年紀了還沒坐過轎車,倒叫他坐到了。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後來終於出了事情。

  米尼工場間裡有個要好的小姐妹,是從江西插隊病退回來的。她長得秀氣白淨,說話輕聲細氣,像一隻溫柔的小貓。米尼很喜歡她,常帶她到家裡玩。有一次,她來的時候,阿康正在家裡休病假,本來在床上躺著的,這時卻起來了,坐在床沿上,聽她倆說著連衫裙的裁剪問題,還提出積極的建議。那小姐妹起身告辭的時候,阿康便留她晚飯。這時,米尼已看出一點端倪,卻沒有流露聲色,反一起勸那女孩留下,然後就下到底樓灶間燒飯。重新上來的時候,見阿康和那女孩談得很好。女孩低了頭縮在沙發裡面,阿康坐在對面床沿上,吸著煙,歪下頭去對了女孩的臉說話。那女孩便更加低了頭,偶爾抬起眼睛,則很明亮。米尼心裡一緊,想阿康與她說話,還從沒有過這樣的表情。這天晚上,阿康情緒很好,不時有靈感來臨,說了許多笑話。等那女孩走後,米尼便把桌上的碗全推到地上,與阿康吵了起來,阿康則將熱水瓶摔了,查理在一邊就說:你們等一等,我去買幾個餅乾箱來給你們摔。米尼說:阿康你今天精神這這樣抖擻,病全好了嘛!阿康說:我本來也沒有病,精神向來很好。查理則說:我看你們都有病,吃錯藥的病。米尼順手給了查理一個嘴巴,說:我看你官司沒吃過癮,還想再吃一回啊!阿康給了她一個嘴巴,罵道:你這個白虎星,誰沾上你誰要晦氣!米尼哭了起來,阿康越加心煩,他想他難得有一天晚上高高興興的,卻讓她給破壞了,這個女人是多麼叫人喪氣啊!她是連一點點快樂也不肯給他啊!他越想越煩惱,推門出去了。阿康一走,米尼倒止了哭聲,她暗暗叫道:冤家,可千萬別出事啊!她擦乾眼淚,就開始收拾殘局,這時,已經十點鍾了。她拖乾淨地板,鋪好了床,望著窗下黑漆漆的後弄,心想:他什麼時候回來呢!她想他這樣的大人,是不會有轎車司機送他回家的。到了十一點的時候,她正想著要去馬路上轉轉,阿康卻回來了,什麼話也不說,一個人悶頭洗臉洗腳,然後上床。米尼便也悄悄地上了床,點了電燈。阿康將身子轉過去,不睬她,她就從後面抱住阿康的肩膀柔聲說:阿康,你笑一笑吧,我是怕丟掉你,才發火的。阿康冷冷地說:我又不是一樣東西,怎麼會丟掉?米尼說我怕有人會把你搶了去。阿康說:我是什麼寶,有誰會搶?米尼說:我。阿康說:你?然後就不作聲了。這天夜裡,米尼待阿康格外的周到,阿康不覺也消了氣。第二天早起時,他說:其實我對你那個小姐妹並沒有什麼,不過她人長得不錯,欣賞欣賞罷了,就好像一張好看的圖畫,有人走過去,會多看兩眼。米尼就說:那你想不想看我呢?阿康說,你是貼在家裡的畫,月份牌一樣,天天有的看,不看也曉得了,再說,夫妻間,難道僅僅是看嗎?米尼被他的話感動了,就說:既是這樣,我就常常帶她來,給你看。後來,她果真又帶她來了一兩趟。但每次走後,她又忍不住要和阿康吵,一次比一次吵得厲害。米尼不知道,她在此是犯下了大錯誤。她或者不要帶那女孩上門,或者帶上門了就不要吵鬧。她這樣做無疑是在撮合阿康和那女孩。而她的吵鬧,在阿康的一邊,是加深了他的煩惱和苦悶;在女孩一邊,則更襯托了她的溫柔和順,楚楚動人。每吵一架,阿康就與米尼遠了一步,卻與那女孩近了一步。漸漸的,女孩就將阿康從消沈的情緒裡喚醒了,他振作起來,好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