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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第七章

  越近阿康出來的日子,米尼行事越謹慎。她有些疑神疑鬼的,生怕發生不測。她好像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美滿,她等阿康已經等得不敢抱什麼希望了。她變得優柔寡斷,懷疑自己的判斷力,臨到下手時,總是動搖,錯過了許多機會。光天化日之下,她好好地走在街上,卻忽然會惡夢般地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捉住她!她陡然驚出一身冷汗,心裡充滿了不祥的預感,於是空手而歸。當她不得已地再一次走上街頭,她心裡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悲哀,她想:除此以外,難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她認真地想了許久,想到有兩條路可以試試,一是向阿婆求情,二是向阿康母親討饒,而這兩條路均是她所不願意走的。於是,她挺了挺胸,將這些念頭甩在腦後,堅決向前走去。當她終於得了手後,她就會有一種僥倖的的心情,好像這不是靠她努力取得的,而是老天給的一個幸運的機會。她變得非常宿命,有時出門之前,要用撲克牌通一次五關,一副撲克牌已被她使用得破爛不堪,她將她的希望就託付在這一疊髒的紙牌上了。她懷了鋌而走險的心情走上街頭,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她盡力壓縮開支,將消費減少到最低的限度,她甚至想,有一碗泡飯吃吃便行了,只要阿康能夠平安地回來。阿康回來的這一日,越到眼前越是沒有希望。等待已成了米尼正常的生活,一旦等待等到了頭就好像要有什麼厄運來臨了。

  終於到了阿康解教的前一日,她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領了兒子,提著給阿康新買的衣服鞋襪,去農場接阿康了。他們在農場招待所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搭了一架拖拉機離開了場部。拖拉機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顛簸,轟隆隆隆的震耳欲聾。他們三人,還有另一對來探兒子的老夫婦,蹲在煙灰彌漫的車鬥裡,劇烈地搖晃著身子,很快便疲憊不堪了。他們無法說話,努力平穩著身體。有孤獨的柏樹,從他們眼前慢慢地過去。透過煙塵,天空似乎格外的藍。有幾輛自行車從後面駛來,對那開拖拉機的農民大聲地說話,卻聽不見一點聲音。自行車駛走了,路邊又出現了幾個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那農民忽然從駕駛座上轉過臉來對他們說著什麼。他們五個人望著他的無聲地合動著嘴巴,心裡一片茫然,他卻笑了一下,又轉回了臉去。阿康坐在米尼對面的車鬥擋板下,雙手抱著膝蓋,臉色灰濛濛的。米尼想:這是阿康嗎?她反復地告訴自己:這就是阿康,心裡卻很平靜,甚至有一些漠然,她是等待得已經疲勞了。柏樹佇立在起伏的丘陵之上,很久才退出視野。

  拖拉機終於到了長途汽車站,日頭已近正午,他們買了車票,就到車站附近的飯店吃飯。那對老夫妻也相繼進了飯店,在另一張桌上坐下,朝他們點了點頭。米尼問道:他們的兒子你認識嗎?阿康說,搞不太清楚,就問米尼要煙抽。米尼從包裡掏出了一包大前門遞給他。他撕開煙紙抽出香煙,上下摸著口袋找火柴而沒有找到,只得欠過身子向鄰桌一個男人借火。兩個男人接火的樣子將米尼心裡的熱情喚醒了,她激動地想道:阿康,你是回來了嗎?她想她的等待是多麼值得啊!她望了阿康剃短了的平頭說道:阿康,你的板刷頭是多麼時髦啊!阿康說:那就永遠保持下去,也是一個很好的紀念。米尼笑了起來,忍不住去拉阿康的手,阿康掙開了說:大庭廣眾的,不能叫人家不花錢看白戲。她就在桌下用膝蓋去碰阿康的膝蓋,用腳去踢阿康的腳。阿康躲避著,米尼則追逐著不放,並開心地叫道:你逃不脫的。這時候,他們點的飯菜端了上來,這才不鬧了。對面那一對老夫妻一直在看他們,流露出慕的神情。吃罷飯,他們三人就慢慢往車站走去,路邊有一些小店,賣著日用雜貨,還有一些農機用的小五金,他們在店裡穿進穿出的,阿康說,他就好像已經到了上海,覺得很繁華了。米尼笑他成了一個鄉下人,心底卻有十二分把握,他決不會變成鄉下人的。即便是吃了三年官司,他的風度還是那樣優雅,真正是百折不撓啊!米尼在心裡感歎著。她彎下腰,讓兒子叫他爸爸,兒子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咧嘴一笑,說道:癟三!兩人都樂了,說這不愧是他倆的兒子,很會開玩笑。米尼忍不住還是要勾住阿康的胳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阿康,我心裡實在很高興!阿康就說:能不能回到上海再高興?米尼說:你剛才說的,這裡就是上海。阿康說:我沒有說。米尼說:你說了,不要賴。阿康說:我不賴。見掙不脫便也不掙了,只是囑咐她另一隻手要拉牢兒子,不要找回老公,倒把兒子丟了,這也是不合算的。停了一會兒,他要求去一趟廁所,米尼不讓,說他是耍滑頭,要溜。阿康說:你真殘酷。米尼說:我就殘酷。又停了一會兒,阿康要求抽出胳膊點一支煙,點好煙,馬上把胳膊還給她。米尼說:我幫你點。她讓阿康另一隻手拿牢火柴,她擦著了,替他點上。他吸煙的樣子,使她著了迷,讓火柴燒了手。她哆嗦了一下,將火柴梗一拋,燃盡的火柴梗帶了最後的火花,在藍天下畫了一道美麗的弧形。

  後來,他們上車了。那一對老夫妻與他們隔了一條走廊,坐在那邊的窗下,與他們相視而笑。兒子已經睡著,他們就讓他放平了睡在他們的膝上。汽車開動了,慢慢地駛出了車站,駛過一條簡陋的小街,上了公路。這時候,阿康也有些激動起來,他望了窗外,說道:我已經忘了上海是什麼樣子的啦!米尼更是激動地說道:阿康你簡直是第二世投胎做人啊!阿康就說:做兩世人生,老婆卻還是一個,多麼掃興啊!米尼盯牢他眼睛說:你再做一世人生,我也是你老婆,你別想逃。阿康認輸道:我不逃。汽車的速度加快了,他們心裡充滿了陶醉的快樂迷離的感覺,自己像在飛翔似的,美妙得很。然後,就沈沈欲睡了。當米尼被汽車顛醒的時候,汽車裡灌滿了陽光,那老夫妻低了頭,起先她以為他們睡著了,卻發現他們在默默地流淚。她來不及去想他們的傷心事,心裡已被快樂注滿了,重又合起了眼睛。

  到上海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鍾的時分。米尼背著兒子,阿康提著東西,走出了長途汽車站,走到了上海徐家匯的馬路上。他們看見了著名的徐家匯天主教堂的尖頂,很肅穆地映在深藍的天幕前。他們去乘無軌電車。車沒來,他們就倚在欄杆上等車。米尼急躁地想著車什麼時候才來呢?阿康只是默默地抽煙,兒子則連連打呵欠。天上有一些疏淡的星星,人們在樓房的陰影裡沈默地等車。上海的夜晚多麼寂靜啊!阿康忽然想道。車終於來了,車廂裡燈光明亮,使阿康想起一些電車上的往事。他奇異地感到一陣驚懼,脫口叫了一聲「米尼」,米尼問有什麼事,他說:準備上車吧。於是三人就上了車,車沿了街道,在一盞盞路燈下駛去了。這時候,他們幾乎是共同地想道:今後的日子應當怎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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