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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五章

  米尼對阿康的父親說:從今以後,我總歸是阿康的人了,請你們不要趕我走。阿康在上海,我在上海;阿康去安徽,我也去安徽;阿康吃官司,我給他送牢飯。阿康的父母就說:你這樣一時衝動,將來要吃後悔藥的啊!米尼說:不會,我保證不會,你們不要叫我走,真的不要叫我走。阿康的父母心軟了,他們看這姑娘對阿康真心實意,就算將來要後悔,現在卻死心塌地。說不定有了這姑娘,阿康會變好。他們想到阿康自小也沒有一個親近的朋友,不由得很心酸,望了米尼淚眼婆娑的一張臉,他們久久沒有說話。

  半天過後,父親一聲長歎,說道;你們等在家裡,我去派出所打聽打聽。米尼就說:我也要去。父親瞥了她一眼,說人要問你是阿康的什麼人,你怎樣說?又沒有登記過的。米尼沮喪地低下了頭。

  父親是下午的時候去的。傍晚才回來。兩個女人眼睜睜地望著他,等待他說些什麼。他坐在一把破損的椅上,情緒顯得很頹唐。靜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開始說話。他說他先到了本地段的派出所,派出所卻說並不知道阿康的消息,還反過來問道:這個人不是去安徽了嗎?他說是啊,可是春節時回來度假了。派出所同志又問有沒有申報臨時戶口啊?他說沒有。派出所同志就說:怎麼可以不報臨時戶口呢?上海這個城市是很複雜的,尤其是像阿康的這種情況——他截住了話頭,父親只得退了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時,定定神,決定去區的公安分局,依然什麼也沒有打聽到。當時,他說他就有點像瘋了似的,又跑到鄰近的區公安分局,其實心裡明明曉得這樣瞎找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說到這裡,他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一下,顯得很淒慘,然後他又接著往下說。他問了一個區分局,問不著,就再去另一個區分局。他就好像乘公共汽車兜風一樣,幾乎跑遍了上海。假如走在路上時,看見有任何一個派出所,他也都要進去問一問。後來,他終於碰到了一個好人,他臉上流露出感動的神情,再一次說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同志——他問阿康父親:你要找的人戶口是在哪個地方,他說在安徽;那人就說,那你到上海市遣送站去問問。於是他就往遣送站去了。這時候,他是餓了渴了都忘記了,一心只想快點找到兒子,可是,他心裡其實又並不指望能夠找到兒子,他還想到:他這一世做人做得有什麼意義呢?他終於到了遣送站,找到了負責同志。那人打開一大本花名冊,嘩啦嘩啦翻了一陣,說有你要找的人,可是昨天已經遣送回安徽了。他心裡陡地一驚,問道:是送回原工作單位,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那人說是原地的公安部門。他還說:本來是可以在上海處理的,拘留或者服刑,可是上海公安局裡人實在太多,關不下外地人了,就送到我們這裡來,我們只好把他們送回去,反正,是亂哄哄的。阿康父親還想問他,當時是在哪裡捉的阿康,是怎麼樣的情況,有沒有打他,可是再一想,人都捉去了,問這些還有什麼意思,這人也未必知道,就不再問了。他疲憊不堪地靠在椅上,說他自己都不曉得是怎麼回來的,口袋裡的錢都作了車錢,還不夠,最後兩站路是走著回來的。他想買一隻糖糕墊墊肚子都沒錢買了。母親就說:馬上就吃飯吧,飯已經燒好了,菜也熱過一回了。父親羞愧地一笑,說:現在卻又吃不下了。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離開上海時寫的,信中說,由於不便明說的原因,他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並且很對不起她,希望她能夠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緊的;最後說,後會有期,就結束了。米尼看了這封信,一會兒傷心,一會高興,哭一陣,笑一陣。她拿了信去給阿康父母看,說:你們看,阿康給我寫信,卻沒有給你們寫信,說明他已經承認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們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父母說:我們再也沒有叫你走過,你如願意在這裡,只要你將來不後悔,我們沒有意見,只是我們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麼地方——他們遲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他是個有污點的青年。米尼說:我不管,我不管這些閒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們覺得這姑娘有些顛狂了,可她對阿康的感情,使他們很感動,就讓她留了下來,同他們在一起生活。

  由於阿康的緣故,米尼對他的父母感到親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父母在一起也好的。她買菜,燒飯,收拾房間,空下來就給阿康織毛衣。她聽人說,只要判了下來,就可以去探監了。可是,什麼時候才判呢?現在,阿康又關在什麼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時候想得心痛,實在按捺不住這想念的苦處了,她就跑出門去,在馬路上亂走一氣。在擁擠的人群裡鑽來鑽去,在首尾相接的車輛間很危險地穿插著。她直走到筋疲力盡,腳底打起了血泡,鑽心地疼痛,才稍覺得平靜了一些。她的心情漸漸柔和下來,緩緩地想著阿康,想著他現在正做什麼。川流不息的人群從她身前和身後走過,她滋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阿康去偷別人皮夾時,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這個念頭纏繞著她,使她剛剛平息下去的心情又騷動起來。她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危險正漸漸逼近,她手腳冰涼,在衣袋裡緊緊地握成拳,加快了腳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時候,阿康的父母已經吃過了晚飯,收拾了飯桌,將一張白報紙鋪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術。兩人很專心地拿了一件舊衣服,在白報紙上比來比去,聽她進來,就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以後出去應當打聲招呼。她心想:你們怎麼也不問我吃過飯了沒有?嘴上卻並沒有說什麼,走到菜櫥那邊,準備挖一碗冷飯開水泡泡吃了。可是一轉念,返身拿了一隻雞蛋,開了油鍋,炒起了蛋炒飯,心裡說:我才不跟你們客氣呢!她感覺到背後有兩雙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腳很利落的,還切了蔥花,菜刀清脆地剁著砧板,當當作響,油鍋劈劈啪啪很歡快地爆著,房間裡霎那間充滿了香味。她盛了滿滿一碗,走到他們跟前,在桌邊坐下,說道:裁衣服啊?阿康父母本是為了消遣,對裁剪實是一竅不通,讓她見了他們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過玩玩罷了。米尼就說:這個,我可以教你們的,然後又加了一句:別的就要你們教我了。他們不曉得回答什麼才好,將桌上的東西收拾起來,默默地坐著,聽她很有滋味地嚼著蛋炒飯。

  米尼好不容易將飯咽了下去,回到小房間裡,直想哭。她覺得她非常孤獨,她甚至開始想家。這時候,她發現她離家已有一個足月了,她想,家裡該怎麼找她啊;接著又想:這個月的生活費她還沒去向阿婆領呢!想到這裡,她的眼淚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鎮定下來。她決定回一次家,要了錢,再把她的衣服拿過來。不知不覺中,冬天已經過去,棉襖就要穿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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