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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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好好地過去了,大年初二也好好地過去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到了。 早晨起來,阿康有些心不定似的,先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後來又坐下來,坐了至多兩分鐘又站了起來,再後來就乾脆躺到床上去了。米尼說:我們打牌吧,他說不打;米尼說去看電影,他說不看;米尼想:他或許是累了,就讓他躺一會兒吧。過了一時,聽小房間裡沒有聲音,就走過去看看,見他躺在床上,眼睛望著黑黝黝的屋頂,一隻手枕在頭下,另一隻手拿了個拔豬毛的鉗子夾下巴上的鬍子茬,那情景使她覺得有些古怪,隱隱地不安。中午飯時,阿康的胃口也減了許多,勸他再吃,他就有些煩躁,將碗一推,什麼話也不說地又進到小房間裡。米尼聽見他在小房間裡走來走去,腿碰在床沿和桌椅上,砰砰地響。米尼想去問他,是生病了還是怎麼了,卻也曉得問是問不出什麼的,不如由他去,等毛病過去了,再說。她這麼一想,心反而定了,洗好碗,擦好桌子,伏在窗口看街景。 初三的街道,似已有一些疏落,行人不多,商店開了一半,另一半還在放春假。對面弄堂口站了幾個小青年,他們好像永遠站在弄堂口,從米尼第一次來阿康家就看見他們了,就像是站崗,連春節也不休息。米尼暗暗好笑,接著又細細打量他們。他們不說話,也不笑,表情甚至很嚴肅。他們有時候是幾個人相對而站,有時候則一齊面朝了街道,他們站在這裡做什麼呢?米尼心裡想著。這時,小房間裡又沒了聲音,靜靜的,她便走過去看。阿康蒙了毯子在睡覺了。米尼躡著手腳走進去,脫了鞋,輕輕地鑽進了毯子。不料阿康陡地一驚,幾乎從床上跳起來,反而把米尼嚇了一跳。「是我啊,阿康。」她溫柔地抱住了阿康,覺得他很柔弱,心裡充滿了憐惜。「你把我吵醒了。」阿康微微喘籲著說。「對不起,阿康。」米尼把臉貼在他背上,她覺得:只有抱著阿康的時候,阿康才是真的,其他所有時候,阿康都好像是假的。「你要把我扼死了,」他說。「我沒有扼你,」米尼說。「扼了。」 「沒有。」他忽然又急躁起來,掙脫了米尼的摟抱,坐了起來。坐了一會兒,他說:「我想自己出去走走。」米尼讓他下了床,默默地看他穿上鞋子,又穿上棉襖。他說過「我想自己出去走走」這句話以後倒鎮定了下來,很堅決地扣著扣子。米尼有些害怕,她覺得阿康好像在夢遊似的,變得那麼古怪而不近情理。他扣完扣子,又在脖勁上圍了一條灰藍色的圍巾,然後兩手插在西裝褲的褲袋裡,推開了門,走下黑暗而狹窄的的樓梯。米尼呆了,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到阿康的背影最終消失在樓梯下面,她才覺悟了似的「哎喲」了一聲。她返身跑到窗口,街上靜靜的,對面弄堂口依然站著那幾個年輕人。這時候,她看見窗下百貨店旁邊的弄堂裡走出了阿康。他低了頭,雙手插在褲袋裡,穿了中式棉襖罩衫的身形是那樣的優雅。他走出了弄堂,沿了馬路朝前走去。 「天哪,他要去什麼地方啊!」米尼的喉頭哽住了,她覺得事情不對頭,很不好頭。她應當阻止他出去的,可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她目送著阿康走到街口,前邊是人車如流的大馬路。阿康斜穿過馬路向右一轉,匯入了大街的人流之中,不見了。米尼的眼淚掉了下來,她隱隱覺得,他這一去是凶多吉少。她甚至會覺得,他這一去,回來的希望是渺茫的。她對自己說,這純粹是胡思亂想,她不應當胡思亂想。她像只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在房間裡轉來轉去。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她擔驚受怕的日子,已經開頭了。 有時候,當她走在正午的陽光耀眼的大街上,人群從她身邊流過,她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她想太陽是照耀人家世界裡的太陽。報攤上出售著當天的日報和隔夜的晚報,人們議論著這個城市的或別的城市的大事和小事,可是,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她笑嘻嘻地想,照常走她自己的路。 太陽漸漸移到了西邊,米尼趴在沿街的窗口,望穿了眼睛。她曾經想出去找他,可是她又想,萬一在她出去的時間裡,他卻回來了怎麼辦呢?他沒有帶鑰匙,進不了房間,他會不會沒有耐心等她,轉身又一次上街了?她不敢走開,她覺得她除了等待是沒有別的辦法的。她無心燒晚飯,心想:人都沒回來,晚飯又有什麼意思?她自己沒有發現,她其實充滿了無望的心情,從他出門的時候開始,她就好像已經斷定他不會回來了。她想:他會不會到他的同學家裡去?就拚命翻他的抽屜,想找一些地址什麼的,卻什麼也沒有找到。天暗了下來,路燈亮了,有一瞬間,米尼感到了靜謐的氣氛,這時候,她就想,也許他就要回來,看見沒有晚飯吃,就要生氣了。於是她就去淘米。可是這一陣的安寧卻轉瞬即逝,她將鍋子放在煤氣上,忘了點火,重新坐到窗口去了。 對面弄堂口的路燈亮了,照著那幾個年輕人。他們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相對而站,圍了一個圈。他們其實是這世界上最最寂寞的青年,他們之間以寂寞而達成深刻的默契,這默契將他們聯合起來,與外界隔絕,甚至對抗。他們的寂寞和孤獨傳染了米尼,米尼想:他們是不是應該回家去了。家家窗戶的燈光都明亮著,流露出溫暖的節日的氣息。人們都在吃晚飯呢!米尼將下巴擱在胳膊肘裡,望著阿康走去的那個路口,那裡有一盞路燈明亮地照耀著,可是沒有人。不知什麼時候,對面弄堂口的男孩們沒有了,就好像是消失到地底下去了似的,無聲無息。米尼等待得已經累了,她茫茫地看著前邊的路口,心裡什麼念頭也沒有。有鞭炮零落的聲響,使米尼想起除夕的晚上,那僅僅還是三天之前啊!米尼靜靜地流著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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