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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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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爹爹的鈔票,沒鈔票的人我看也不見得有能耐,不過比我多幾句牢騷。」 「你的嘴倒能說。」端麗說不過他。這時方記起他在學校裡是個辯才。 「好,不說了。晚上,你去開會啊?」文耀把碗一推,溫存地撫摸了一下端麗的頭髮,走了。咪咪吃完了泡飯,手裡拿著沒捨得下飯的油條,一點一點咬著跑去排隊了。來來還沒吃完,悄悄地對多多拒絕的那根油條進行蠶食。多多站在自己的小床跟前,低著頭不知在幹什麼。端麗好奇地望望她,見她在往一個泥罐子裡丟錢。 「多多,你在存錢?」 「嗯,我同學送我一個撲滿,錢放進去就拿不出來了,最後存滿就把它砸碎。」 「你存錢幹嘛?」 「我要買一雙鬆緊鞋。」多多說。目前,女孩子中間很流行男孩子穿的鬆緊鞋。 端麗發現女兒長大了,胸脯開始豐滿,衣服繃在身上,顯小了。姑娘大了,就知道要好看,知道打扮。端麗感到對不起女兒,心想著應該給她做幾件衣服。自己在她這個年紀,有多少衣服哪! 多多把撲滿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底下,以免被慶慶頑皮碰碎:「這樣才能存住錢呢!」 這給了端麗一些啟示。當然,她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管制自己,用不著拿個撲滿來強行節約。她找了個舊日用過的珠花小手提包,決定將一些可用卻沒用去的錢放在這裡,雖是極少的幾個錢,可總是在積起來。炒菜時,味精沒了,她剛要張嘴喊咪咪去買一袋,轉念一想:這完全可以省下,鮮與不鮮之間,本沒有一道絕對的界線。她把省下的六毛二分錢丟進了錢包。上街買牙膏,她毅然摒棄了從小用慣的美加淨,而買了上海牙膏,又省下兩毛八分。她嘗到了節約的樂趣,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心心念念想著如何裝填錢包。以至文耀也諷刺她是「葛朗台」。 趁慶慶睡覺,她打開箱子,想找幾件舊衣服給多多改兩件襯衫。家裡本來有著成堆成堆的各色料子。買,是她往昔生活裡的一大樂事。走在街上,逢到綢布店必定進去,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她總要買幾段。有時因為花樣別致,有時因為料子質地優良,有時因為自己喜歡,有時僅僅因為想買。不少衣料買回來便忘在了一邊,都被蟲蛀了。抄家時把這些東西全翻出來,集中在院子裡開「階級教育展覽會」,連她自己都吃驚怎麼會積存了這麼多東西。 端麗找出兩件半新的旗袍,花色都很好看,一件是咖啡底色上奶黃碎花,一件是天青色的。她擺過去,擺過來,不明白該如何下剪刀裁。想了一會,她取出多多的一件襯衫,先用報紙兒照樣放大一點,剪了幾個衣片,然後把衣片放在拆開的旗袍上,盡力使衣片全部被容納,再用劃粉劃下來,最後才用剪子。她慢慢地做著這一切,象小孩子做拼板遊戲,頗有興味。當她先用大針腳把衣片連上的時候,心中的高興是無法形容的。她很佩服自己,多麼聰明啊!居然想出這麼個主意,她嘗到了創造的滋味。多多放學回來,她立即要多多試樣。多多穿上以後,就再不肯脫了。興奮地紅著臉,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在她新衣服穿不完的時候,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當她長成大姑娘,真正愛美了,卻從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她沒什麼可以修飾的,只能在兩根短辮子上下工夫,一會系紫色的玻璃絲,一會系紅色的玻璃絲,不同顏色玻璃絲能帶來的微妙的變化,只有她自己才能覺察。端麗告訴她,衣服還沒最後做完,需用細針細線繰起來方可穿著,多多戀戀不捨地脫下衣服,就嚷著要自己繰。端麗不願意,這件勞作這麼吸引她,也許因為這是頭一件從她手裡創造出來的成果吧!這一個下午,母女倆都很興奮。一邊密密地縫著,一邊思忖著接下去,還要為和改做什麼。 學校的家長會真是談分配問題的。這屆畢業生是插隊落戶一片紅,百分之百的外地農村,簡稱「外農」。去向有黑龍江、雲南、內蒙、貴州、安徽、江西。經濟困難者,獨生子女者,統統不予照顧,統統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回家商議,大家決定屏住不走。婆婆說:「我已經把她養到十八歲,不信這會兒就少你一口飯了。」端麗也表態:「沒什麼了不起,我大學畢業還不過做家庭婦女。」文影從頭至尾一直在掉淚,搞得大家好心酸。端麗很可憐她,也許只有她知道文影傷心的更深一層原委:已經正式上班了,在閔行一家大工廠做工。想想自己當年,這正是最開心、最無憂無慮的時候,而文影這些姑娘,卻在豆蔻年華承受這麼多的憂愁。想到這裡,她更下了決心,要幫助文影賴到底。方案定了,可落實起來卻不那麼簡單。 先是班主任來動員,端麗幾句話就把他嗆出去了。她雖不大曉得外面的形勢,但看他那破破爛爛的一身便知他目前的地位不高,人人都可欺得。接著里弄裡打著鑼鼓來宣傳,野蠻小鬼趁機砸碎兩扇玻璃窗。然後,學校裡開學習班,端麗出席,讓端麗在家帶慶慶。名曰學習班,就是逼著表態,不表態不讓回家,吃飯時給每人送來一碗開水一隻麵包。第一天端麗沒吃,但第二天仍向她收錢,一氣之下,索性吃了。這一關挺過來了,但學校和爹爹單位接上關係,將文影的生活費停發,爹爹因此挨了批鬥。婆婆、文影成天啼哭不止;文耀只是連聲歎氣,一無所措。端麗和他說說,他反而不耐煩,說:「妹妹也是太嬌氣,我不信外地是地獄,那裡不也有千千萬萬人在生活。」胸懷一下子廣大了許多。最後,學校來了最後通牒,再不報名,就要強行將戶口在總冊上注銷。並且,越往後去的地方越糟,只有內蒙、雲南,甚至還有西藏。這些地方在只知道天井上方一塊雲的上海市民聽來,就像是外國,想都不敢想的。實在無奈,文影決定去了江西。江西總比安徽遠了些,可安徽吃雜糧,那是絕對受不了的。 家裡傾其所有,為文影準備一份行裝。她遠不如文光好將就,什麼都要帶,什麼都要買。馬桶、木盆、火油爐、鋼精鍋、上海大頭菜、香腸、罐頭,僅牙膏就買了十條,衛生草紙帶了一肥皂箱,如沒有錢滿足她的需要,她就哭,哭的人腸子都揉碎了。後來,只得又賣了幾件東西,端麗把錢包裡攢的錢也奉獻出來,多多空前地懂事,將撲滿遞給媽媽,轉過臉說:「你摔好了,鬆緊鞋我不買了,現在反正已經不興了。」端麗不忍心,收了起來,可是到最後,文影還要買十斤卷子面。端麗只好把撲滿砸了,數數,已經有四元多錢,超過一雙鬆緊鞋的價值了。她留了一點錢,準備去買一塊直貢呢鞋面,自己學著做一雙。她深感這家的子女都是無用且自私。樓下阿毛娘的大兒子也去安徽插隊,運行李那天她看見,只有一隻板箱一個行李捲放在自行車後架上一捆就馱走了。 給文影送行的場面極其悽楚。因是上山下鄉的高峰季節,北站壓力太大,所以是在彭浦貨車站發車的。沒有月臺,送行的人站在很低的碎石路基上,伸長了胳膊也摸不到車上人的手,給人一種咫尺天涯的感覺。文影從未離開過上海,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上海,儘管她的父輩是出生在浙江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上,十八歲才來上海學生意的。而說到了底,上海究竟又才有多少年的歷史?但她只屬上海,上海也應屬她。儘管沒去過外地,卻聽來了外地很多的壞話。包括端麗,也是對上海以外的一切地方既懼怕又憎惡。然而看到文影那種幾不欲生的失態樣子,端麗傷心之餘又有些奇怪:外地究竟有那麼可怕嗎?究竟是誰也沒去過那裡呀!她有點覺著好笑,附帶著把自己也嘲笑了。 公公也去送了,他以為文影走有他的責任。如果他當年不做老闆,只老老實實當一生夥計,文影就可以屏到底了。火車開了,「甫志高」先走了,他還要上夜班。端麗陪著步履蹣跚的公公慢慢走出站台。默默走了一段,愴然說道: 「都怪我作了孽,帶累了你們。」 「爹爹,你不要說這個話,我們都享過你很多福。」 公公不響。 「爹爹,你別忒擔心了。文影很嬌,沒出過門,想得很駭人。也許真到了那裡也不過如此。」 「文影是很嬌,我們家三個孩子都不中用啊!」公公說。 端麗以為自己說話造次,公公生氣了,不敢再作聲。公公卻又道: 「端麗,我看你這兩年倒有些鍛煉出來了。我這幾個孩子不知怎麼,一個也不象我。許是我的錢害了他們,他們什麼都不會,只會花鈔票。解放前,我有個工商界的老朋友,把錢都拿到浙江家鄉去建設,鋪路造橋,開學堂,造工廠,加上被鄉下人敲竹槓,一百萬美金用的精光。我們笑他憨,他說鈔票留給子孫才是憨。果然還是他有遠見。」 端麗不知該怎麼答腔,不響。 「幸虧是新社會,每個人總有口飯吃。無能就無能,罷了!只願他們老老實實,平平安安,我也閉眼睛了。」公公悽楚地說。 「是呀,只求大家都太太平平。」端麗輕聲附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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