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流逝 | 上頁 下頁


  來來歡呼了一聲,滿意地就著什錦鹹菜吃泡飯。多多卻噘起了嘴,沒精打采地數珍珠似地往嘴裡揀飯米粒。這孩子最嬌,也許因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點的緣故吧,對眼下的艱苦日子,適應能力還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別忘了給姆媽爹爹端一點過去。」文耀說,匆匆扒完最後幾口飯,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裡卻十分犯愁。

  「我的語錄包呢!」多多跺著腳,煩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麗壓制著火氣說。她剛披上毛巾開始梳頭,這麼披頭散髮地在菜場上走了一早晨,簡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東西。沒有語錄包不能進校門的呀!」

  端麗只好放下梳子,幫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後面找,她最小,卻最懂事。最後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趕緊聲明。

  「不是你,難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檢查著裡面的語錄,老三篇等寶書,這是他們的課本。去年年底劃塊塊分進中學,每天不知在學什麼,紀律倒很嚴,不許遲到早退,多多這樣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學校少說話,聽到嗎?」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隨他的去,你不要響,別回嘴,聽到嗎?」

  「曉得了!」多多下樓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麗最替她擔心了。

  「媽媽,我走了。」來來也跟著下了樓,他還在上小學,很老實,不大會闖禍。

  這時候,端麗才能定下心繼續梳頭。她的頭髮很厚,很黑,曾經很長很長,經過冷燙,就像黑色的天鵝絨。披在肩上也好,盤在腦後也好,都顯得漂亮而華貴。她在這上頭花時間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紅衛兵來抄家時勒令她在十二小時內把頭髮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當生命財產都受到威脅時,誰還有閒心為幾根頭髮歎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儘快盡好地過去。只是從此,她再不願在鏡子前逗留,她不願看見自己的模樣。匆匆地梳好頭,匆匆地刷牙、洗臉……她幹什麼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過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隻奶油話梅,含在嘴裡,輕輕地咬一點兒,再含上半天,細細地品味,每一分鐘,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著的這碗冷泡飯,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體味,只求肚子不餓,只求把這一頓趕緊打發過去,把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甚至這一輩子都儘快地打發過去。好些事,她不能細想,細想起來,她會哭。

  「媽媽,我到樓下後門口站一會兒好嗎?」咪咪請示。

  「好孩子,在家裡。媽媽煮好蛋,幫媽媽剝蛋殼。」端麗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鄰居孩子接觸。一旦有了糾紛,吃虧的總是咪咪,碰到不講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沒有堅持,有些憂愁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這孩子會歎氣。她走開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麗洗碗,掃地,揩房間,把肉洗乾淨泡上醬油燉在沙鍋裡,別一個煤氣煮雞蛋。

  「媽媽,」咪咪從窗口扭過頭來說,「『甫志高』又來找小娘娘了。」

  「噢。」端麗答應著。「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學校裡高她兩級的同學,長得和電影裡的「甫志高」活像。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親開私人診所,兩人都沒資格參加紅衛兵,逍遙在家,不知怎麼開的頭,來往起來了。

  「他倆出去了,」咪咪又報告,「『甫志高』走在前頭,小娘娘在後邊。」

  「咪咪,來剝蛋!」

  「噢!」咪咪來不及地跑了過來。能有點事幹,她很高興。

  沙鍋裡飄出肉的香味,十分饞人。可是,肉卻縮小了。端麗惶惑地看著它們,不曉得該如何阻止它們繼續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著一隻碗一雙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擰開水龍頭沖了一下,收進碗櫃。

  「這麼就算洗過了?」端麗噁心地說。看他那麼懶洋洋的邋遢樣子,她不曉得他當年和父親劃清界線的革命闖勁上哪兒去了。

  「並沒有油膩。」他和藹地解釋道,走出廚房,順手摸了摸咪咪的腦袋。咪咪毫不理會,全神貫注地看著手裡的雞蛋,她輕輕地敲了幾下,翹起小手指頭,小心地揭著,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嚴肅。

  端麗在剝好的光滑的雞蛋上淺淺劃了三刀,放進肉鍋,對邊上神情關注的咪咪解釋:「這樣,味道才會燒進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塗,媽媽。」咪咪說。

  端麗心裡不由一酸,這種菜是鄉下粗菜,過去誰吃啊!難得燒一小缽,直到燒化了,也很少有人動筷子。她看了就發膩,可現在居然真覺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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