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家裡是黑沉沉的一團,她拉亮了電燈,房裡的家具倚牆立著,流露出一種寂寂的情緒。她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她再沒有一點兒體力與精力,她只能躺倒在床上,她只有睡覺這一條路了。可是,多年來的生活早已形成了一種慣性,這慣性不露形跡地推動著她,她連坐都沒有坐,放下挎包和晚報,就系上了圍裙。這一套操作早已形成了機械的程序,不用動一點兒頭腦,不用下一點兒決心。從她開信箱到進門,她幾乎是沒有浪費一分鐘的時間,她幾乎沒有休止一個動作,她連貫地、不間歇地走了上來,而在她漠漠的心裡,是早已倒下了數次,又掙扎了數次,是早已經過了長長的跌倒爬起的歷程。她是很累很累了。她心裡是又荒涼又騷亂,又虛空又緊張,這亂七八糟的心情最後便歸宿於一團怨氣。

  她再不必矜持了,她再不必保護自己形象了,她已經失去了好性子,她是失了一切指望的。於是,她開始等丈夫回家。再過五分鐘,如丈夫還不進門,便算是遲到了,便有了她抱怨與發怒的理由。她盼著丈夫給她一個發怒的理由,可是丈夫的鑰匙總是準時摸索著鎖眼,他是不讓她挑出一點兒茬的,總是在水沸騰了飯,水又幹了,悶上鍋蓋的那一秒鐘推開了門,她是抓不住他一點兒把柄的。可是她多麼難熬啊!他一到了面前,她便再不需要理由,她的壞性子,她的無由的怒火,全失了約束,全被慫恿起來,她簡直是怒氣衝天,她對著他,劈頭蓋臉地發作了。這一頓飯是在她的絮叨中燒熟,吃完,直到收拾完畢。她絮叨得累了,再說不出新的埋怨,便忿忿地住了口,緊接著,心裡便湧起了一陣委屈與辛酸。她開始憐憫自己,她懊悔自己又失控了,她是再沒指望重新做人了,她便流淚了。丈夫對她的眼淚和對她的絮煩一樣地習慣了,早已不以為怪,便只默默地對著她看,問她是累了,還是怎麼了。她則又開始絮叨,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卸給他。他想上前安慰她,卻被她怒衝衝地一把搡開,他只得走到一邊去看晚報了,順手擰開了電視。電視裡正播放著新聞。她大嚷著要他將聲音擰低一點兒,說頭腦都要炸開,話沒落音,丈夫已將聲音擰得沒有了,只有人形鬼影般地活動。她又覺著了無聊。她對這一切厭煩得透不過氣來,熟慣到了極點的生活,猶如一片種老了的熟地,新鮮的養料與水分已被汲盡,再也生長不出茁壯的青苗,然後便撂荒了。撂荒了的土地,天長日久,又再產生著養分,可是再不會吸引人注意了。她又不是勇敢的拓荒者,她生性厭惡荒地,而喜愛青草蔥籠的花園,她是再不會去留心一塊荒地,再不會去開拓一塊荒地。她將她的土地種熟了,以她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加緊地種熟了一塊土地,加速汲盡了一份養料,她的土地不是一年四季地輪回,而是一年八季地輪回,然後便失望下來,將土地撂荒在那裡了。她現在,守著這一塊荒地,為著荒涼哭著,惱著,怨著。

  熒屏上的形象在無聲地行動,她的啜泣充滿了小小的房間。她滿可以走出房間,換一下空氣,調節一下心情,可她不願,她非得坐在這裡,找茬似的守著她的丈夫,非要將她的心情,和他的心情,弄得糟透糟透,否則,這一個晚上她便過不去了。

  這一個夜晚是糟透糟透了,然後她才覺著舒服了一些,靜靜地縮在床角裡,等著丈夫來撫慰。丈夫是準時無誤地來到她身邊,撫慰她也撫慰自己,如不是這撫慰,他們一整個生活都將不堪忍受,或許雙方都會考慮出一個決斷的方法。可他們總是懸崖勒馬,他們總不致真正地決裂。在這一瞬間,他們暫時忘卻了方才的敗興和即將到來的明日的敗興。他們學會了忘記,學會了苟且偷生,學會了得過且過。他們便這樣維繫著,維繫著度過了無數個晝晝夜夜。

  她的希望與早晨的太陽一起升起。早晨新鮮的陽光帶來了他的照應。他是與她一同醒來的,她覺得,這一日,是不會再讓她落空了的,她伸著懶腰,懶懶地想道。每一日的早晨,她都有無窮的希望,希望與體力精神一起培養,一起回復到她的肌體裡。早晨的一切于她都是吉兆,假如晴天,她便想,是很好的一天啊,假如陰天,她則想,是很不一樣的一天啊!她都是興致勃勃地赴約似的出門和回家。可是,她的希望卻總是落空,她沒有一天實現這希望的。他是在漸漸地,不可阻擋地遠去,他變得形象模糊,行蹤飄移,她再也感覺不到他目光的跟蹤與照耀,她努力回想著與他的一切,一個細節都不曾遺漏,可是每一個細節都像是由她編造出來似的。似乎太過虛渺,沒有一點實據;卻又太過具體,與一整個虛渺的他不相符合。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會有那樣的事發生,連她自己都懷疑了。她甚至希望能有流言蜚語,她甚至後悔當時掩飾得過緊過嚴,如若洩漏了一星半點,這一切便有了旁證,她真想有一個旁證,可是沒有。他好像一整個兒地消失了,沒有了,不復存在了,他在哪裡呀!呵,在哪裡呀!她焦灼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她怎麼找不著他了,沒了他,她便失了管束與督促,她簡直有點自暴自棄了。

  可是,日常生活已經形成了一套機械的系統,她猶如進入了軌道的一個小小的行星,只有隨著軌道運行了,她是想停也停不了,想墜落也墜落不了,她只有這麼身不由己地向前進了。早晨,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著,睡思昏昏,口裡發澀,呵欠湧上來,淚水糊住了眼睛,她一腿蜷在床邊,一腿垂下腳尖點著了地,眼角覷著丈夫,丈夫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身上蓋了一床薄被,陽光很難穿透平絨的窗簾,屋裡很暗,鐘的指針在嚓嚓地走著。然後,丈夫陡地一動。好像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四肢縮緊,擁被而起,坐在床上,先是垂著眼皮,然後慢慢地抬起,茫然四顧,漸漸與她的眼睛相對。他們的眼睛茫茫地走過半個幽暗的房間,茫茫地相對著,什麼也沒看見地看著,猶如路兩邊的兩座對峙了百年的老屋。他們過於性急的探究,早已將對方拆得瓦無全瓦,磚無整磚,他們互相拆除得太過徹底又太過迅速,早已成了兩處廢墟斷垣,而他們既沒有重建的勇氣與精神,也沒有棄下它走出去的決斷,便只有空漠漠地相對著,或者就是更甚的相互糟踐。

  然後,他伸出手茫茫地摸去,正摸到一個耳扒,便將耳扒伸進耳朵,眼睛眯了起來,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她心裡曠遠得很,眼光早已從他身體裡穿透過去,他也穿透了她,他們互相穿透了。他們互相穿透地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著自己的事情。她漸漸地平靜下來,她早已是滅了希望,心裡只有一片噝噝的霧氣,霧障遮斷了一切。她似乎是在這一個早晨裡想通了一切,這種漠漠的相對是她婚姻的宿命,是她的宿命。因此,她寧可將他埋葬在霧障後面,她寧可將他的她隨他一同埋葬在霧障後面。她決不願將他帶入這漠漠的荒原上,與他一起消磨成殘磚碎瓦,與他一同夷為平地。他們將互相懷著一個燦燦爛爛的印象,埋葬在霧障後面,埋葬在山的褶皺裡,埋葬在錦繡穀的深谷裡,讓白雲將它們美麗地覆蓋。從哪裡來的,還回到哪裡去吧!她在同所有的普普通通的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裡,想通了這樁事情。想通之後,她冷靜了下來,方才發現自己也並沒有給他去信,他同樣也留給了她一個地址,她也是可以給他去信的,他們本應該同時去信的,那才是真正的兩心相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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