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四


  現在,他們的手相握著,他們只需要一隻手的相握,便可全身心地相依了。誰也不會懂得這時分,他們是在如何地溫柔繾綣,相親相愛。人們只看見一對從三疊泉歸來的男女,勤勤懇懇地互助著登那九百五十六級臺階。時已經中午,太陽熱辣辣地照在頭頂,他們竟不覺得,他們所有的知覺全注到兩隻手上,他的右手與她的左手。

  他們終於看到了九百五十六級臺階頂上的炊煙,那裡有一戶人家,開個茶棚,兼作飯鋪,那灶間正對著最上的一級臺階,他們知道他們的人一定是在前面的茶棚裡等著。走到第九百五十五級臺階上,他率先上了最後一級,然後將她拽了上去,拽得太過用力,她正正好好地被拽到了他的胸前,他便極盡溫柔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這一個吻,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其實他們在心裡,早已吻過成千上萬回了,可這真實的一吻,卻正式地拉開了帷幕,帷幕拉開了,他們再也逃避不了,再也改變不了,再也退卻不了,只有上場了。他們鬆開了手,手是汗水淋淋的,他們再不碰手地繞過了炊煙滾滾的灶間,走到了前邊的茶棚。果然,那裡全坐的是他們的人,剛喝了半杯涼茶,他們的茶也買好放在了桌上,似乎沒有人注意他們的遲到,事實上他們也僅遲到了五六步,可那五六步的距離卻足足地隔閡了兩個世界,隔閡了兩個時期。

  他們坐下來喝茶,茶是清甜清甜的,五分一杯。一個七歲孩子收錢並且倒茶。她與那孩子說了許多話,問他幾歲了,一問倒嚇了一跳,他竟是十歲,又問他讀書沒有,在哪裡讀書,有無兄弟姐妹,等等。她和藹地問話,然後專心地聽他回答。他則在另外一張茶桌上與人討論三疊泉,是否真如人們常說的「不到三疊泉便是不到廬山」,有人說不見得,他卻說得很肯定,並列出理由,理由是廬山早已被人踩平,唯有這一處尚是廬山真面目。他們各自與各自的對象說著各自的話題,其實他們依然是在對話,以他們各自的話題,進行著既遠又近的對話。有時候,對話是不需要相對的內容和相對的形式的。從此以後,他們將無時無刻不在對話,他們的對話使其他一切的對話都變得意義非凡了,有了新鮮的趣味。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他,無論他在場還是不在場;他的每一句話也都是為她,也無論她在場還是不在場。而他們並沒意識到他們的對話似乎極相似於座談會上的發言,都是急於說話與表達,都是不關心別人的發言與表達,他們只關注自己向對方說什麼,而不關注對方向自己說什麼,除非對方說的正是自己,如是這樣,他們便加倍地關心,百聽不厭,以至再聽不見別的了。他們只關心著自己,只注意著自己,他們其實是在自我對話,對方于自己都是個虛擬的聽眾。因此,他們之間其實是比與別人之間更無法交流,比與別人之間更隔膜的,因為他們彼此都太急於向對方表達,而與別人一起,禮貌與教養便會來限制他們。他們時時刻刻地進行談話,時時刻刻地落空這談話。可是,不管這一切,他們心裡是充實得多,也熱鬧得多了。

  他們互相之間最最切實最最物質的交流,便是那個吻了。她時時覺著額上的灼熱,如烙印一般烙在了正中,她不敢用手去摸它,似乎一摸就會被人覺察了什麼,而又會被摸壞了點兒什麼。她無比地激動,同時不無做作地痛苦,她要將這烙痕變成一個紅A 字,如霍桑的小說那樣。而那烙痕則顧自激動地灼熱著。那烙痕於他是在唇上了。他用涼茶去冰那烙痕,那烙痕卻把茶熨熱了。他有些不安了,向來沉著的他竟有些不安了。他不敢用舌去舔它,生怕灼了舌頭,又怕舔去了些什麼。他吸煙,用唇銜著煙,卻覺得煙捲與唇之間隔膜著。他們都有些僵了似的,以他們的額與唇負了什麼東西,為它所累,其實是怕遺落了它,是要小心地保存著它。直到這一天即將過完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機會,溜出療養所,走進濃霧之中,擁抱著,用成千上萬個熱吻溶化了,安撫平了,深深地銘刻進了心裡。他們膽戰心驚又不顧所以地抱吻著,其實濃霧將他們遮蔽得嚴嚴實實,不會有一隻眼睛能穿透這蒙蔽。他們終於走進了霧障,霧障後面確有著另一個世界。

  「上天保佑,你也來了廬山。」他喃喃地說。

  「上天保佑,你也來了廬山。」她喃喃地說。

  上天保佑,他們都來了廬山,廬山多麼好啊!竟給了他們所期望又所不期望的那麼多。霧繚繞著他們的胳膊與腿,從他們緊貼著的身軀之間穿透過去,他們緊貼著的身軀竟還留下了縫隙。霧貼著皮膚,反倒有了暖意。多虧有了霧,他們才能這樣盡情盡歡。

  「從此,我將每年一次去你那裡。」他喃喃地說。

  「從此,我將每年一次去你那裡。」她喃喃地說。

  從此,他們將每年一次去彼此居住的城市裡去,他們將這樣一年復一年地度過餘生。他們竟想了「餘生」這個詞,想到的時候,很悲壯,也很蒼涼,因為他們明知道,他們還有著比他們的有生或許還更長的「餘生」,所以才能這麼大膽而慷慨地去想。這時候,他們倒有些像孩子了,反正,有夜色與霧氣的遮蔽,他們盡可以不害羞地,厚著臉皮說一些與他們年紀經歷都不符的蠢話,人有時候是極想重溫一下童貞的,儘管不合時宜。他們互相探詢著對方究竟愛著自己的什麼,然後又都說愛是不要理由的。愛不需要理由這句話被他們彼此重複了多遍,這樣他們便都為自己找著了理由。

  霧障是那麼厚重,他們誰也看不清了,甚至連對象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他們坐在公路邊的冰涼的石臺上,長久地不安分地摟抱著,霧氣充滿在他們之間的每一點空隙裡,彎彎曲曲地隔離著他們,後來,它竟穿透了他們的全身,他們覺得被溶化了,溶進了霧氣,行動說話都有些飄忽,他們好像不再是自己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