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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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曲馬上要結束,樂句已有了終止的感覺,做夢似的。她聽見他在說話,他在她的耳畔說,又像是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再清晰不過了,又再混沌不過了,再自然不過,又再彆扭沒有了。他說,屋裡挺悶的,還不如出去走走再說呢。他說得很平常,又很不平常,他這麼說道: 「屋裡挺悶的,還不如出去走走再說呢!」 這句話,在相當一段日子以後,回想起來,便具有了一種強烈的象徵的意義: 屋裡挺悶的。 還不如出去走走。 再說呢。 似乎再不需要有什麼猶豫,拒絕更是不近人情也不自然。她從椅背上拿了她的外衣,他則從桌上拿了他的香煙和打火機,走了出來。沒有人注意他們,一直有人頻繁地進出,進來出去從引不起人注意。他們走了出來,門在他們身後彈回了,關上了,陡地將音樂與人聲隔遠了。走廊上極靜,他們的腳步在水磨石地上擊出清脆的聲音。他們互相都有些窘迫,互相不敢沉默了,連腳步也不敢滯怠。他們匆匆地走著,並且很快地說起話來,試圖以平常的交談來沖淡這一時窘迫的氣氛。他們窘迫得都有些後悔了,並且是那麼緊張,生怕弄壞了一些什麼。可他們又不敢沉默。他們膽戰心驚地,開始說些淡而無味的話,說屋裡的空氣是混濁的,而屋外則很清新;說夜裡很涼,可也正好;說山泉很甜,喝多卻怕傷身。他們免不了要重複,還會自相矛盾,可他們來不及想了,他們急急忙忙地說,生怕靜默了下來。他們極怕靜默。一整幢房子都寂靜著,卻又極其明亮,舞曲已被他們留在身後很遠的遠處,在這空寂而明亮得一無遮蔽的屋子裡,他們必須製造點什麼來遮蔽一下。他們的聒噪擊破了屋裡的空蕩蕩的寂靜,這寂靜似乎是一種奇怪的物質,他們感到了這物質的壓力;這寂靜又是一種低回的聲波,就像透明的水上的水膜,他們的說話攪擾了平穩的水流,他們聽見了水流被劃動了的聲音。他們聒噪著踏出了療養所的臺階,他們突然看見了山,隱在霧障後面的山的影子。沒有人的攪擾,山便活了,在說話似的。他們靜了下來,再不叨叨了。這時候,他們竟不再覺得有什麼不妥與難堪,黑暗包裹了他們,他們有了可以蔽體的,再不是裸著的了,再不必羞愧了。而且,山是那麼解人心意地,而又洞察一切地俯視著他們,一切都不必偽裝了。他們漸漸地卸去偽裝,覺得輕鬆,自由,無拘無束,他們在臺階前站著,沒有走出去,沒有走進霧和黑暗裡,他們還沒到走進去的時候似的,自覺地,不約而同地停在了臺階下。霧裡就像有另一個不為人知曉的世界,他們都不夠勇敢,也不夠冒昧,誰也沒動這個念頭。 星星照耀著最高最遠的山巒,看不見的泉水湍湍地流,與風裡的沙沙樹葉作著對話。 今天的太陽和昨天的一樣地升起。她和他卻再不是昨天的她和他了。於是,太陽也變了,從一個不是東方也不是西方的地方升起了。從此,無論她與他離得多遠,在漫漫的山路上相隔了多少級臺階的距離,她都安心了。他的目光與她同在,她時刻感覺到這目光的照耀,她便愉快地心甘情願地努力著,努力使自己做得好一些。生命呈現出新的意義,她如再生了一般,感到世界很新鮮,充滿了好奇和活力。她走著無盡的九百五十六級臺階,每一級臺階都是為他而走,為他這臺階才不使她疲勞與乏味,即使筋疲力盡她也是歡欣鼓舞。由於有一雙目光的注視,她又是加倍的緊張,唯恐有一個閃失而露了醜,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地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形象是很美好的,美好得竟使她自己都陌生了。她為自己也為他愛惜這新的自己,如若有了什麼損害,便是傷她,也傷了他,傷了他的注視,也傷了他的感情。 呵,她竟想到了「感情」這兩個字了。這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早已陌生了的面目,此時提起,她頓感到心潮激蕩。九百五十六級臺階,級級朝下,已經聽見三疊泉的瀑布聲響,在陡峭的山壁碰出回應。她亦步亦趨地走下臺階,整齊的臺階由於長久的凝視,竟成了一條平鋪的道路,枕木似的排了無盡的一條。她有些恍惚,住了腳,抬頭望望藍天,藍天叫山像一口井似的圈起了。他們已經下了山谷,他們越來越走入山谷了。她望著藍天下青蒼的山巒,目光忽地回到了自己腳下,不由得一驚,險些兒跌下了她那一級臺階。那一條平鋪的石枕,就在她走神的那一會兒,筆陡得垂直了,從她腳尖前邊直垂下去,耳邊充滿了嗡嗡的水聲,猶如山在轟鳴。石階上,蜿蜒著人群,如蟻般地蠕動,她看見了他的背影,他用他的背影照耀著她。有了這背影的關注,她唯有鎮靜地穩當地一步一級地下去了。明明是九百五十六級臺階,卻像是無限,明明是無限,卻是可數的九百五十六級。她對三疊泉已不抱什麼指望,她不以為三疊泉是可以到達的了,可她必得這麼一步一級地下去,她不得不這麼一步一級地下去,似乎是命運的驅使,幾乎是一種宿命。她只看得見他的背影,在那一級級的臺階下面,什麼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背影,飄飄忽忽地在前面指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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