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晚飯以後,是舞會,舞會是在晚飯結束一個小時以後,在飯廳裡舉行。退出餐桌,她回到房間,將自己在盥洗室裡關了很長時間。她對著鏡子站了良久,久久地察看自己在鏡子裡的模樣,鏡子裡的自己,像是另一個自己,凝望著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終於沒說出口,而全盤地心領神會了。她微微地轉動著臉盤,不知不覺地細察著自己的各種角度,她忽又與那鏡裡的自己隔膜起來,她像不認識自己似的,而要重新地好好地認識一番,考究一番,與那自己接近。她依然是認不清。她變得很陌生,很遙遠,可又是那麼很奇怪地熟諳著。在鏡子前作了長久的觀照後,她才推門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待了多長時間,房裡沒有人,和她進去的時候一樣,同屋的年輕女作家沒有回來,或許是來過又走了。她躺下,閉起眼睛養神,這一日其實是很疲勞的,可是她竟毫不覺得疲勞。她閉著眼睛,感覺到瞳仁在眼皮下活潑地跳動,屋裡靜得有些不安,一點兒人聲都沒有,似乎一整座房子裡的人都無影無蹤了。她靜靜地躺著,耳畔留著神,窗外有嘩嘩的水聲,會是下雨了?她欠起身子朝窗外張望,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水響,蓋過了一切。她想了想,站起身,走到陽臺。半輪月亮,照亮了霧氣,朦朦朧朧地在湖一方,水聲湍湍地響,是山上的泉水,在溪間流淌,叢林遮掩著它,任它在山谷裡激起浩蕩的回聲。她傾聽著泉聲,總有些不安,她覺出自己在等待什麼,是在等待舞會開始,她向自己解釋。於是,她便一心一意地等待著舞會開始。她卻有點兒等不下去似的焦灼起來,很不必要地焦灼起來。於是她便不許自己焦灼,再一次躺到了床上。眸子在眼皮下活躍地跳動,很不安寧,牽動了心也加速了。這時候,她隱隱約約地好像聽見有圓舞曲在優美地蕩漾,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她抓了件夾克衫披在肩上,出了門。走廊裡出奇地安靜,所有的人似乎都約好了要躲避她似的,她有點兒委屈,有點兒生氣,便更加地矜持了。她慢慢地從走廊的盡頭走出,走到樓梯口,緩緩地下樓。餐廳的門關著,裡面大亮了燈,玻璃門上有綽綽的人影晃動,還有音樂,不過並不是圓舞曲,而是一支快四步。那舞曲像在催促她似的,她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歡快了起來,她有些急不可耐了。她收不住腳步了,三步並兩步到了門前,推開了門。門裡是一片寥廓的空地,寥寥幾個陌生人在翩翩起舞,大約是療養所的服務員。她惶惑了,進退兩難。這時候,身後的門開了,他們的人幾乎是呼嘯地擁了進來,聒噪聲頓時充滿了大廳,她的一顆心終於落下了,卻微微地害羞,為自己方才的性急害羞。她看見了他,他落在最後,照例地吸著煙。

  男多女少,她幾乎沒有歇腳。他卻不來邀她。她跟前的男伴幾乎要排隊,每個女伴都有幾乎排成隊的男伴,可他倆始終沒有結成一對舞伴。各自與各自的舞伴跳,有時在大廳的兩頭,誰也看不見誰,有時則擦肩接踵地走過。她旋轉的時候差點兒與他的旋轉相撞,然後他們抬起頭抱歉地一笑,笑得真正是會意了,真正是有了默契,有了共守的秘密似的。她覺著自己的心平靜了,覺著十分的愉快,她方才遺落了的什麼這時又被她捕捉了,她這才恢復了自信。他的沒有聲音沒有視線的照視從此時起又照耀著她了,她再也不轉首回眸了,她安心了。她認真地跳著舞,微微仰起頭,腳尖舞出許多微妙的花樣。她看見大廳的朝北坐南的牆上,高高地懸了一面大鐘,指針指著一個時辰,她竟念不出這個時辰,也不懂得這時辰的含義了,她只是望著大鐘。她從大鐘下旋過,餘光裡瞥見他從大鐘下旋過,許多許多對舞伴都輪流從大鐘下旋過。

  到很晚很晚的時候,他們才結成了舞伴,這是一個快得叫人腳不沾地的快四步,他們來不及思索,只顧慮著腳步,飛快地緊張地和著節拍,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想到,這也是可以放慢一倍跳的,猶如他們周圍的許多對從容的舞伴。可是因為他們一上來就起步快了,便只能一直以這樣的步伐跳下去了。而且這時候,他們似乎都有些害怕停下來,似乎一旦停了下來,就將要發生一些什麼了。

  舞曲飛快地結束了,他們立即鬆開了手,她的手心汗濕了,不知是她的汗,還是他的汗,或者是兩個人匯合了的汗。他們匆匆忙忙地分了手,他本應該說聲謝謝,可卻什麼也沒說。她本應該微笑著,卻一笑也沒笑。這一切都不夠自然,可是,一曲終了,這一日,無論它有多麼熱鬧,多麼激動不安,充滿了多少神奇的暗示,也不得不拉上了帷幕。

  第二天,是去仙人洞的日子。

  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霧氣陡地散了,青山斷崖,奇松怪柏,從一片混沌之中凸現出來,抖摟了一身煙幕,冉冉地現出了。醒了似的,活了似的,霧氣如塵埃在降落,輕輕地,緩緩地,一層一層從上往下降落,最後落到了腳底,伏在了蜿蜒的山道上。地濕了,草尖上掛了晶瑩碧透的水珠。陽光一無遮蔽地照在身上,又暖和又乾爽。他們沿著錦繡谷,向仙人洞出發。山谷猶如一個人工的環形舞臺,雲霧在其中表演著幻術,永不停息地聚散濃淡,穀裡的山、石、樹、木,便顯出珍奇古怪的千姿百態。太陽熱辣辣地照射,將山谷照耀得絢麗奪目,白雲像個活物似的飄游,又潔白又溫柔。白雲永遠地遮掩著深深的山谷,叫人看不見真相。它將深不見底的山谷裝飾得又美麗又純潔,豈不知只要向裡跨進半步便是毫無商榷的死地。偶然地,有意無意地,白雲揭開一個角落,流露出一點深不可測的真情,然而卻是一瞬,叫人不及矚目,又掩上了,舒展著它白色的花瓣似的邊緣,鋪成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偽裝,只留下幾點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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