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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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再不怕別人看見,再不避耳目。而這時候,也不知怎麼,再沒有人認識他們,再沒有耳目。人們熙熙攘攘,度著快樂的星期天,由著他們穿行過去,向北走去。 她越走越快。 他有點跟不上,不知不覺地丟了籃子,籃子裡的菜撒了一地,沒有人注意。 他們離人群遠了,漸漸地到了城郊。他們開始走近了,並成一排。 「你跟我來,不後悔吧!」她噙著眼淚問他,那一顆眼淚像珍珠一樣嵌在睫毛之間。 他微微笑著搖頭。這時候,他就像一棵沒根的枯草,自己已沒了意志,隨風而去。 「我們生不能同時,死同日。」她堅決地說,那眼珠晶瑩地閃耀著。她消瘦了,不再豐滿,露出了骨節,可卻頓時有了靈氣。 他們到了荒山底下,開始上山。她穿著一雙也是白色的高跟鞋,高跟鞋上山就有了便利。他逐漸跟不上了,她便回過身,溫柔地伸出手:「來。」她溫柔地召喚他,他的魂魄早跟她去了。 他們到了曾經躺過的草叢那裡,草依然是枯黃的,太陽照耀不到。她扶著他坐下,像抱嬰兒似的抱著他。用臉頰撫摩著他的臉頰。溫存了一會兒,便從白色的女式手提包裡取出一個小瓶,敲開封口,喂給他喝。他聽話地喝下去,再不問喝的是什麼。她丟了空瓶,鼓勵地撫摩了一下他的臉頰。又取出一瓶,喂給他,一直喂了七瓶。然後自己開始喝了,她有些急切似的沒了耐心,直接用牙齒咬開了封口,連同碎玻璃渣一起灌了下去,也喝了七瓶。她從包裡又掏出一團繩子,是用各色毛線擰成的繩子。 「抱住我的脖子。」她溫柔地在他耳邊說。 他抱住了她的脖子,軟軟的胳膊,緊緊地圍住她的頸項。他覺得好像是很早很早的幼年,抱住母親的脖子似的。 她將他倆的身子纏了起來。她一道一道地纏著毛線繩子,溫存地問道:「疼不疼?」 他無力地搖搖頭。她便吻他。 繩子終於到了盡頭,她用嘴幫著打了牢牢的死結,然後輕輕地說道:「乖,躺下吧。」 他們一起躺倒在又陰涼又軟和的草地上。他開始迷茫起來,眼前出現了祖父那鷹隼一般的鼻子,雪亮的眼睛。那眼睛很得意地閃著,忽又溫和起來,好像在叫他去,他便去了。卻又好像隨著大哥走在熱鬧的淮海路上,有奶油蛋糕的香味,很香地刺激鼻膜。江邊碼頭的汽笛也響了,響徹雲霄,間著大提琴的練習曲,進兩步退一步似的回旋地上行,又回旋地下行。小雜樹林裡射進了陽光,光柱搖晃,變作了月光。月光很清涼地撫摩,是女兒小手的觸摸。然後火光掩住了一切,火光越來越強,顏色越來越深,最終成了一片漆黑,生命在母體裡的時候大約就是這樣黑暗,他感覺到安全的庇護,微笑了。 她也開始迷茫了,眼前卻盡是衣服的款式,赤橙青黃藍綠紫,鑲花邊的小花襖,鴛鴦戲水的小繡鞋,寬腿褲子,粉紅的彈力襪,掐緊腰身的銀白西裝,長裙飄曳,花團錦簇……淚珠滾了下來,滾過耳畔那一顆毛茸茸的痣,珠子似的落地了。 七天七夜以後,有一群度假的學生,來此地遊玩,上了山。 吵吵嚷嚷的,把一山的野鳥都驚飛了。 他們像掃蕩似地搜索著荒落落的山,終也沒找到個有趣的玩處。卻在背陰處的一塊平地上,拾到了好些晶晶瑩瑩的小瓶兒,隨後,便在一片草叢裡看見了四隻交錯在一起的腳,於是,便驚弓之鳥似的,大喊大叫地奔下了山。 大哥從很遠的上海趕來,辦理了兄弟的後事,望著那被白布裹成了一大坨的弟弟,心想著:如若當初不將他帶出去讀書,也許更好一些。他又想到自己帶出來的兩個弟弟都是早死,一個生病,是天意,沒有辦法,這一個,能說不是天意嗎?他不知道,心裡卻總覺得有罪。 女人連哭都不會了,心裡又是恨又是怨又是悔,如若不來此地,或許什麼都不會發生。可是來已來了,說這些又有何用。 這時候,女人卻非常奇怪地不怎麼恨她。雖然女人明知道,如不是她,他是下不了這樣的狠心。她也知道,他下不了狠心決不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眷戀,而是沒有勇氣,她是太知道這個男人了。她也不恨他,這幾年,這幾十年,他夠苦的了,心疼都來不及呢。 母親近來耳聾得厲害,久久聽不見江邊碼頭的汽笛聲了。這一日,汽笛卻在耳邊擾了一整日,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她像得到了什麼暗示似的,從此後,對他再絕口不提,什麼也不問,無須人們費心對付她了。 女孩兒媽倒不哭了。她想,女孩兒在一輩裡,能找著自己的惟一的男人,不僅是照了面,還說了話,交代了心思,又一處兒去了,是福分也難說呢。 下一年,那山背陰處的草叢很綠,鬱鬱蔥蔥的一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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