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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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臺的側幕後面,鬱悶地拉著手風琴。半生的鬱悶與不順,在這日子裡,全湧上了心間。他沒有前景可望,便只是回顧。懷著這樣苦悶的心情,便只能回憶起不愉快的事情,那回顧使他更沉悶,更沮喪了。他幾乎是苟延殘喘,再沒有生活的興趣。 劇場關著場燈,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後時時傳來一句半句說話的聲音。忽然,舞臺側邊的太平門上的簾子掀開了一下,掠進一道光亮,隨後又暗了。有一個人影匆匆地走上臺階,上了舞臺,迎著嘶啞的琴聲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輕輕說了聲:「上天橋。」然後貼著天幕向舞臺對面走去,隱在黑暗中了。 他沒有停止拉琴,卻止不住渾身顫抖起來,膝蓋互相碰著,牙齒格格直響。他拉了一會兒,終於堅持不下去,停了下來,輕輕地卸下手風琴,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在台側踱了幾個來回,左右張望著,隨後便一步躥上了通向天橋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一片漆黑,十分狹窄,每一級階梯都很高。他幾乎是雙手扶地爬上一級又一級,每經過燈光間時,便有了一線光亮。那光亮總是叫他驚出一身冷汗,那光亮淡淡地照見他鬼鬼祟祟的形象,他自卑得要哭。可是,一切都顧不得了,他只有一級一級爬上去了。他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堅決,上面有著什麼在叫他,召喚他,他無法抗拒,無法抗拒。他終於到了最最頂層,眼前敞亮了。他站在狹長的天橋的一端,天橋下是一整個空寂的舞臺,有人說話,激蕩著響亮的回聲。天橋的那端,佇立著她,她慢慢地向他走來。他不由挪動了腳步。一層層的幕條垂直在他們腳下,如同走在雲端。他們終於相遇了,兩個人的四隻手漆黑,身上臉上沾了灰塵。他們緊緊地抱成一團,緊緊地抱著,恨不能互相嵌進肌膚深處。她哭了,哭出了聲,他趕緊用手緊緊地掩住她的嘴,覺出被咬住了手掌,尖利的牙齒咬進肉裡。然後他哭了,她也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讓出聲。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在這空寂的天地間都能激起無處不至的迴響。他們互相掩著嘴,哭著。他們覺得,一大個世界裡,只有他們兩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就好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舟。痛苦將她全變了,變得柔順了。絕望也將他變了,變得堅決了,雖然只是暫時的。他們站在顫巍巍的天橋上,站在空寂寂的舞臺上方,屏住呼吸,壓住抽泣,擁抱著,忘記了時間。 他們又開始約會了。他們已經沒有了道德,沒有了廉恥,他們甘心墮落,自己再不將自己當作正派人看,他們沒有別的路走,只有這樣了。可是,畢竟需要避人耳目而又更為困難。幾乎大半個城市的人都認得他們。她本來就出名,這會兒更是盡人皆知,將他也帶出了名聲。他們走得更遠,約會的地點越來越偏,約會的方式簡直費盡了心機。這一日,下午,他們居然去到了那座名為花果山,其實卻無花也無果的荒山。 樹木很稀疏,草很黃,那是一個肅殺的秋日。風吹過草木,很淒涼地響著。他們坐在背陰的山後,一片草叢裡面。半人高的枯草被他們壓倒了,鋪在地下,變成了一張軟和的床墊。兩人擁抱著蜷在上面喃喃地說著一些絕望的傻話。太陽漸漸地西移,翻到山後,落到他們身上,已成了夕陽。 他們幾乎睡著了,又被秋風刮醒,天已半黑,這才匆匆地下山。下山的路不好走,她又穿著高跟的皮鞋。他攙扶她,卻又承受不住身體的重負,還須她的攙扶。兩人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下山。汗水濕透了衣服,又叫風吹涼了。風是那樣淒涼地在吹,叫人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終於在天黑之前下到了山底,兩人連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便匆匆分手,各自回家。家裡很好,什麼也沒發生。女人的臉色總是安詳,叫他充滿了悔恨,又不得不將自己那齷齪的內心更嚴密地包裹起來。他想發誓再不做了,可是不敢,自己都不相信這誓言。他的自信完全垮了,他的意志完全垮了,只在一件事上堅強起來,那便是與她那有罪的關係。 他在劇場裡做了一段雜務以後,領導又將他調回辦公室,以示治病救人,不存成見的姿態。他回了辦公室,上班下班與她見面頻繁起來,原以為見不著面才是痛苦,不曾想見面卻得裝作看不見更為痛苦。每逢看見她那鮮紅的卻已暗淡了的自行車,他的心便緊縮起來。他時時擔心自己的心臟會突然停止跳動,就這樣結束了一切,又極其悲觀地想到這樣的結束也未必不是幸事。然而,漸漸地,他的心臟開始麻木起來,他已覺不出那戰慄,覺不出不能哭不能語的苦痛。相反,因為時時的能夠看見她,能夠與她約會,還覺得快樂起來。這是一種良心麻痹的快樂,是一種罪惡的快樂。他的頭腦也停止了工作,只顧一日一日地過著。只是與她接觸過後的夜晚,睡在女人身邊,感覺到她溫暖的氣息,他的心便裂開了一般。他用手絞住頭髮使勁地拽,將頭髮拽落了許多。早上起床,女人看見他枕上的落髮,又恨又疼。她知道男人無法自拔了,她要拉他一把。她向她的家鄉和他的家鄉寫了信,說是還想回南方安家,希望父母親屬、同學朋友能給予幫助。並且,利用一些老同學的關係,在她的家鄉南京找到了接收單位。她深知調動的不易,深知須走漫長而艱辛的道路,最終還不一定成功。可她必須在客觀上將他們分開,如不這樣,她知道憑他的性格,是再難分開了。何況,那女人又是那樣堅決,那樣有力量。她們從未見過面,可卻深深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在做著一場無聲的較量。為了一個軟弱的、懦怯的男人,其實,這男人配不上她們那樣的摯愛。可是,女人愛男人,並不是為了那男人本身的價值,而往往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愛情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她們奮不顧身,不惜犧牲。 她愛他,已經不會有改變了。這是她惟一的愛情,她從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愛得連性情都變了。為什麼偏偏愛的是他,她也說不出多少的理由。也許她的人生走到這一步,愛情才真正覺醒,而這覺醒又須她及時抓住一個人來實現。他正碰上了。是他的幸運,也是他極大的不幸。可是,無論如何,她愛他,是真的了。連男人都看出了這一點,可是絕不承認這一點。他絕不承認這世界會有個男人能與他匹敵,他絕不承認這個女人在這世界上除了屬他之外還能屬另一個男人。他揍她,她挨了揍卻不哭也不叫,終於被他揍急了,便說要離婚。他就從案板下抽出一把菜刀,說:「好的,離婚,我就去斬了他。」男人的眼睛在發光,菜刀也在發光,她真相信了,害怕了。並且,殺他比殺她更叫她害怕。她是多麼愛他,再不能割捨了。從此,再不敢對男人提及「離婚」二字,背後,卻與他商量了。 「我們跑吧!」她懇求他。 .「往哪兒跑呢,心肝!」他心苦得如同浸透膽汁。 「遠遠的地方跑。」她抱住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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