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他如同贖罪似的向她獻殷勤。有些極其無謂的家務,他也要以百倍的熱切與執著爭奪。她洗衣已經洗到了最後一盆水,幾分鐘便可結束,他也必要爭搶到手;她端了一疊碗,他也非奪過來由他端不可;她下了班明明可以順道接了小女兒回家,他偏偏要繞道遠行去負起這個責任。洋灰地更是一日三遍地拖洗。小女兒秋天就要上學,已經不小了,他還要抱在膝上,緊緊摟著親個不住,直親到她大哭大鬧大罵著「臭爸爸」才罷休。大女兒靜靜地看著,不笑也不生氣,眼睛裡卻有一種審視的表情,於是,他便極力地討好大女兒,問長問短。學校裡要買蠟筆,他連二十四色水彩顏料都買了來。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也減輕不了一絲負罪的心情,他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之中。

  她竟也覺著了痛苦。她是以反抗的態度對待男人的懷疑的目光。男人問她,這麼晚了,是幹什麼去的。她便使性地回答:找野男人去了。因為說的正是實情,碰著了要害,自己先戰慄了起來。卻又為這戰慄生氣,嘲笑自己膽小,更說一些膽大妄為的話,自己卻越加地沉重。沉重於她是極其陌生的感覺,她是從不知曉生活中有沉重的一面,有負責任的一面。由於這陌生與不慣,這沉重感對她便比對任何人都更壓迫。為了擺脫這壓迫而又擺脫不掉,她變得非常狂躁,甚至對雖不算深愛卻也喜歡的兒子,也常常發火,為了一些小事就揍得他鼻青臉腫。過後又是心疼又是懊惱,只能抱著兒子痛哭。兒子用小手抹著她的眼淚,她的心幾乎要碎了。對兒子尚有妥協的時候,對男人她可絕對不。她永遠是粗暴地對他,白天不給他個好臉,夜裡只給他個背脊,心裡卻軟得要命。男人只是不懂,因為他那極端的驕傲,而不願意懂,他一夜就能抽出一地的煙蒂。可是,他畢竟是個身體與神經都極強的男人,他終於要採取行動了。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她出去兩分鐘以後,他騎車跟了出去。由於屈辱,他竟然流下了眼淚。假如她能看見這個驕傲的男人的眼淚,或許還有一線回心轉意的希望。可是他決不會讓她看見,因此也註定了她要一往無前。他遠遠地跟著。她穿了一件大紅毛衣的背影,在夜色中是那樣醒目,如一團活潑的火焰,他恨她恨得心都碎了。正當他們會合了,她把自行車交了他,讓他上了車,她則跳上了後車架時,他的眼淚忽地幹了,猛蹬著車子躥了上去。車輪鏈條的吱吱聲,在偏僻郊外是格外地刺耳。機靈的她回過頭來,立即跳下車子,輕輕地說了聲:「你快走。」將他推下車子,他幾乎是摔了下來。這時,男人到了跟前,她傲然地側過身子,挑釁地看著他。他見那男人沒了身影,轉過頭給了她一巴掌,又給了她一巴掌,她動也不動,甚至連手都不擋一下。疼痛洗刷了她的屈辱,她心裡幾乎是快樂的。耳朵嗡嗡叫著,就像唱一支歌。在這頓巴掌裡,她將自己對男人所有的債都償還清了,於是便輕鬆了起來。

  第二天,如同一陣狂風,文化宮傳遍了這消息,她死也不供出他,可不用猜也就是他了。她將一切攬在身上,說是她勾引了他,是她相中了他,是她約他幽會,什麼都是她,朝她來好了。可是,責任總是在男的一方,何況,他又比她年長。他並不作任何解釋,只是囁嚅著,處分他好了,開除他好了。於是,她仍留在打字室裡,而他則調出辦公室,調到劇場,做劇場的雜務,開大會時管管擴音,演出時拉拉大幕,電影開映時檢票,散場時則掃地。

  誰都沒有告訴他女人,可是小小的地方,出了這樣的大事,如何瞞得住。電影公司工會在文化宮劇場包了場電影,她帶了女兒去看。遠遠地看見他站在劇場門前檢票,心裡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她對女兒說,電影票忘帶了。回家去拿吧。回到家也沒找到,只好算了。女兒抱怨了一通,便坐下開始寫作業。她起先還鎮定著,給爐子換了蜂窩煤,坐上水,收了曬在陽臺的衣服,等爐子上的水嘶嘶地響起來的時候,她忽然一陣虛弱,拖了張小板凳坐將下來,抱著膝蓋。出神了。他繞遠接了小女兒回到家裡,女兒早已做完作業下樓去和同伴跳皮筋了,爐子上的水響得沒聲了,突突突地頂著蓋子,女人背著爐子坐著發呆。他趕緊灌水,只灌了大半瓶就沒水了。他怯怯地說:「水開了。」

  她哆嗦了一下,轉過臉看看他,勉強笑了一下,撐著膝蓋站起來:「該淘米了。」

  「我來。」他說著,開始量米,淘米,坐上爐子。又切肉切菜,忙得個腳不沾地。

  她退到廚房門口,倚著門框看著他忙,辛酸得再忍不住眼淚了。

  他不敢抬頭,手顫抖著,刀在肉上來回地鋸,卻切不進去。眼淚淌了下來,來不及去擦,一顆一顆落在案板上。

  兩人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她先平靜下來,擦乾了眼淚,從案板前輕輕推開了他,說道:「我來。」

  他強了一會兒,終於強不過她,退了下來,慢慢地收了眼淚依然不敢看她。刀在案板上清脆地響著。

  他們沒有說話,直至晚飯。吃過晚飯,等孩子都上床睡熟了,她進了他們的房間,他跟在後面,等候審判的心情,又憋悶又緊張,幾乎是渴望著她能轉過身來大聲地罵他,甚至用力地掌他的嘴。而她拿定了主意沉默,這沉默比任何責罰都壓迫他,他透不過氣來了。她知道他站在身後,在等著她先發言,而她則在等他。並非有意折磨他,而是因為她是沒有辦法開口的,她是不應該知道什麼的。假如她承認自己知道了什麼,不就等於承認了自己的猜疑,而自己竟會有這樣的猜疑,那豈不是對丈夫的不信任,更是連自信都失去了。還有什麼比沒有自信更可憐的呢。

  他們僵持著,最終仍然是他妥協了。他喃喃地說道:「我不是人。」她渾身劇烈地一顫,雖是心裡都明白,可是從他嘴裡聽到這個,那卻是一點幻想也存不得了,儘管她是個最沒有幻想的女人。現在,她是無法逃避了。她努力鎮定下來,問道:

  「怎麼能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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