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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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他能看出這其中的真偽和虛實。她有些害怕了。她感覺到這遊戲的危險了。這危險並不是於別人的,別人的她可不管,她是極自私的,對人對己都不隱瞞這點。她所懼怕的危險是於她自己的。她明白,所以竟有些驚惶了。她覺出在自己的靈魂和欲念的極深處的沉睡,被攪亂了。她很不願意承認這攪亂,想否定它克服它。如若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徑直到他跟前,向他胡言亂語一番,兩人摟抱親熱一番,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痛痛快地享受一番這無常的情愛,或許那尚未成熟的情感便可發洩盡了。可是周圍的緘默,他的怯懦,她自己的驚惶,都不給這個機會,反還促成一層神秘的氛圍,這氛圍於這情感的成長是極有利的。她從來是個任性的女人,越是不讓做的事對她越有吸引力,越是愛做。這也是她男人深知的,所以就在暗中的監視下給了她自以為全部的自由。有了這自由她反而沒有興致,這便是她和男人能夠相安無事度過許多年的重要原因。因此,這時候,她雖有些驚惶,可卻有著強烈的好奇。她要任其下去,看看究竟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這裡有一股冒險的意味,更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色彩,她害怕得戰慄,又快樂得戰慄。而這好奇心他也同樣有,儘管被他的懦怯、安分、老實壓制著,自己也不曾覺得。看來,偷吃禁果並因此受罰是人類的必然了。 外界的與內心的種種障礙,隔離了他們,這隔離使人生出無窮的想像,想像力培養著愛情。他們似乎僅是在一夜之間發現的,那愛情是噴薄而出,光輝燦爛的一輪紅日高懸。兩人都戰慄了。他,只是退縮,躲避,恨不能將自已藏進一隻堅硬的蚌殼,以度危難。無論心裡是多麼的渴望,他都可以壓制下去。這完全不是因為勇敢,只是因為生生的懦怯與懶惰。而她,則是到了非要行動不可的時候了。 這一日,他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拉琴,手指頭懶惰地在琴鍵上爬來爬去,拉的什麼,連自己也不甚清楚。喑啞的琴聲斷斷續續在院子的空地上回蕩。忽然,她走了進來,手裡拿著鮮紅鮮紅的毛線,已織成了大半件毛衣,是一種極複雜的花樣,似乎有著很多層,很多層次的花樣交替凸起,顯得十分華貴。她兩隻手仍在不停地織,只用腳跟踢了踢開著的門,然後就徑直走了進去。他不由慌亂地「呼啦」合攏風箱,扣上皮帶,卸下琴來。卸了一半又覺不妥,重又套上,打開皮帶,接著拉。又不知拉什麼,聽憑風箱自己滑下,噝噝地漏氣。 「喂,」她在他近處的椅子上坐下,說道,「你拉你的。」 「哎。」他應道,便開始拉一支忽然記起的曲子,拉過了兩句他才想起,是小女兒從幼兒園學來,時常唱的那支:生產隊裡養了一群小鴨子。 「喂,別拉了。」她又說。 琴聲戛然而止。四下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走攏過來,也沒有說話的聲音,格外的安靜,是一種屏息斂聲的安靜,叫人覺得四處都是隱蔽的耳目。可是,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他緊張得幾乎停止了呼吸,只有心在劇烈地跳。他竟以為她已經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羞愧與窘迫得蒼白了臉,不敢看她,又覺不妥,還得看她,眼睛走到半路便堅持不了,妥協了,低垂下來。 她只是飛快地織著毛線,然後用左手捏住針尖,騰出右手抽毛線,抽了幾股,才說:「一個破琴,有什麼拉頭!」 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氣,勉強笑道:「我本不是拉手風琴的,學的是大提琴。」 「你自己怎麼不買一個大提琴?」她又接著織毛線,問道。 「買了又有什麼意思。」 「難道不買才有意思?」她怒衝衝地說道。 他這才笑了:「大提琴需要樂隊,坐在樂隊里拉大提琴,我才覺得有意思。」 「那就買個樂隊!」她說。說罷,兩人都笑了。笑的時候,彼此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心裡一亮,有什麼溝通了似的,又像建立了什麼默契似的。 「我真是個倒黴鬼。」他輕鬆下來,話有些多了,「千難萬難調來此地,就為了上歌舞團,可是歌舞團又解散,弄到頭,倒像是專為了文化宮而來的。」 「怎麼,來虧了?」她瞥了他一眼。 他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他又害怕,又有點期待。 她只是不說話,一針一針織著。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文化宮不錯,清靜。要到工廠,你試試。我原先在果品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時淨是站著,還要和些二流子打交道,那才是倒黴呢。」 「怎麼還有二流子?」他不解地問。 她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唄。」 他不好意思再問,心下還是納悶。 她這才緩緩地解釋道:「我在那裡站著,就有不少臭男人故意來買乾果,實際並不真為了買乾果,懂嗎?」 「懂了。」他說,卻有些難堪,不敢看她。 「我不算難看吧?」她忽然問道。 他囁嚅著沒辦法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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