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一家人淋得透濕,抖得已經僵了。左鄰右舍都開了門,紛紛拉著大人小孩進門避雨。可誰都不願進去,都站在雨裡,望著那堆灰燼,那是房子的殘骸,家的殘骸,望著這殘骸,大家才明白了這宅子的神聖與偉大。默默地哭著,眼淚混著雨水,流了滿臉滿身。他流著眼淚,走近那廢墟,跨過門檻,向裡走去。灰燼燙著他赤裸的腳心,像在與他作著最後的告別。他覺出這宅子的愛心,不覺嗚咽起來。他走到西廂房前面,一堆燒焦的木頭堆裡,伸出了一雙枯焦的裸露的腳。這是祖父的墳墓,祖父親手為自己作了墳墓,他到死都沒失了威風。令人憤怒卻又安慰。

  誰都沒有懷疑,是爺爺放的火,這是他自己的房子,他有權利親手處置屬￿自己的最後一點東西,誰也不能埋怨。可是他究竟為什麼呢?是對時世不公正的抗議?是因為對兒孫失望而施行懲罰?他將一切都緘默在灰燼裡,留給他的兒孫。如同人類剛來到世界上的時候那樣,赤手空拳,無衣無食,險象環生,卻要生存下去。

  黃海灣金谷巷的女孩兒參加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台的人都沒有她風頭健。臉兒銀盤似的,眼睛杏子的形狀,稍稍向上挑去,嵌了兩顆水銀般的眸子,嘴唇是鮮豔潤紅,有棱有角。到了這年月,她將頭髮剪短了,又剪不很短,耳下二三分長,火剪軋得蓬蓬松松,頭頂挑個圓箍,紮個偏辮,烏黑的頭髮襯得臉更白,眼更亮。一身自家剪裁的黃布軍服,合身可體,皮帶兜腰一紮,什麼線條都有了。猛一瞅,以為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其實才不過十四呢。一晚的節目,差不多全叫她一個人占了:報幕、朗誦、對口詞、三句半、獨唱、二重唱、造反舞、忠字舞。從頭忙到尾,卻是心不跳,氣不喘,從從容容沒過幾天,她便成了這市里第一顆明星。

  宣傳隊的大男生,給她遞紙條兒了。寫著情深意長的話,立著海枯石爛的誓,包上小貓眼兒的貝殼,象徵著永遠的凝視。她聲色不動地接過來,往褲兜裡一塞,有些得意,又有些好笑。她雖沒經過,而見過的可多。她親眼從門縫裡覷著叔叔給媽媽下跪,叔叔買來的看不夠愛不夠的珍奇寶貝叫媽玩藝兒似的用手撕,用腳踹。她還見叔叔哭來著,堂堂的男人能在綿綿的女人跟前沒了氣性。這破紙兒算什麼,寫的倒也有意思,可比起叔叔們對媽媽的情意,卻是輕薄得太多了。由於她見過的多了,看那些男生,儘管人家比她年長好幾歲,在她眼裡卻像孩兒似的,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沒經過。遞個破紙條兒,還扭捏得不行,碰了手都要臉紅,顯得多沒出息,多沒氣派。她看了幾遍紙條,又聲色不動地退回給男生,當著眾人的面,說:「這是你摸手絹摸掉的,拾了還你。」在場的人誰也看不出破綻,她更是大大方方;男生卻像挨了一刀似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走也沒法走,留也沒法留。見他受罪的樣兒,她心裡吃吃地好笑。過後,那男生見了她就躲,連話也不說了。可她不,沒事人似的找著他說,又親切,又大氣。他心裡滋滋地生出指望,卻又不敢再冒昧,見了她那嬌憨天真的模樣,愛得心裡都疼,卻沒有一點辦法。人像霜打了似的,又黃又瘦,脾氣卻躁躁的不耐煩。她瞅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激動。夜裡睡在床上,就想著他清瘦鍾情的模樣,心裡癢癢的。翻個身抱了枕頭,情人似地摟在懷裡,覺得這世界上誰也沒她幸福,沒她幸運。幸福得都想歎氣了。

  月影兒從窗前移過,移進了她夢裡。

  江邊碼頭,汽笛鳴著。船漸漸地遠了,卻還看得見大哥在向他揮手。他的眼睛模糊了,看那長江便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白水,船成了個黑點,大哥卻還在揮手。他也想揮手,可是他害羞,不習慣做這種誇張表達,心裡充滿了溫情和感動,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大哥走了。大哥這次回來,消瘦了許多,似乎蒼老了十幾歲,聲音卻還是洪亮。有了這聲音,心裡便覺有了依靠。大哥帶著他,到父親單位和居委會申請了補助,賃了房,買了米,置了簡單的家具衣物,勸慰二老不必過於焦慮,囑咐弟妹孝順懂事。然後,就上了碼頭。他送大哥,默默地走了一路,心裡都是話,最終卻一句也沒說。

  大哥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去想了。」

  他點頭。

  「就想想眼下的日子吧,過一天是一天。」大哥說。這時汽笛叫了,大哥抬手握住他的胳膊,緊緊握一下,又緊緊握一下,走上了踏板,他衝動得直想追上去,抱住大哥,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似的,動也動不了。他想到,大哥這次回家,一句都沒談他自己的事,他究竟怎麼了?為什麼那樣消瘦?為什麼前一段音訊全無?他很想問問,可是終於沒有開口。大哥于他親愛得偉大起來,他連一聲親切的問候都不敢表達,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哥走了,心裡卻是無法言說的酸楚。大哥最後的神聖的囑咐,在他耳邊迴響。然而,完全不想過去的事情是那樣不可能,他再也忘不了那宅子遍體透明的一刹那,再也忘不了焦木堆裡一雙乾枯的腳,這景象,使他過去所受的種種痛苦都平靜了。這景象,沉重地壓在他肩上,他從此再也輕鬆不了啦。眼下的時光,艱難異常,就靠著對未來的妄想來支撐了,可是那妄想沒有一點現實的依據,仿佛也無從妄想了。

  船開了,江鷗擁著船一起去了,船去了寬闊的江面,水天一色,再分不出天和地。

  他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不幸的人,更黯淡的人生了。

  水天茫茫,一輪蒼白的日頭。淡淡地照耀。

  是一個雜院,一圈平房圍住了正中的排練場,排練場東西有門,南北是窗,門外走動的人很雜,除了穿著練功服的演員,還有老人,也有小孩兒,自來水管子嘩嘩地淌,拉糞車軲轆軲轆地進來,又軲轆軲轆地出去,灑了一路臭水。南窗下趴了一溜兒人頭,好奇地朝裡望。他不由得心慌,回過臉,對了北窗,卻意外地看見一片蔥綠的雜樹林,樹林裡有一把二胡,哭哭泣泣地唱著《良宵》。這時候,聽見了他的名字,他惶惶然地回過頭,站起身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一排辦公桌後面的考官們,用做作的嚴厲的目光審視他,他不由慌了手腳。聽見有人問道:

  「你考什麼?」

  他囁嚅著回答:「大提琴。」

  過了一會兒,他手裡有了一把大提琴。他握住光滑的琴頸陡然平靜下來了。那琴頸在手心裡的感覺,既陌生又熟悉。他不知道生疏了這麼久,他還能不能接近它。不料,弓子在弦上走出了悅耳的聲音,那聲音將他自己都驚了一下,隨後,眼淚便湧了上來。他將頭靠在琴頸上,半閉著眼睛調音。左手攥著琴軸,右手拉雙音,雙音越來越協調,組成和悅的和聲,弦在歌唱。他心裡一陣一陣地酸楚,咬住嘴唇忍著眼淚。調好了音,他雙手擱在膝蓋上停了一會兒,然後活動了一下左手的關節,右手則將弓輕輕掂了一下,橫在弦上。那首進兩步退一步回旋著上行又回旋著下行的練習曲響起了。他不用思索,它們便自然地流淌出來,像打開了水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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