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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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再問了,好像再問下去會問出什麼漏子來似的。這天夜裡,姓楊的學生跑到縣裡打聽招工的事了,三星偏西的時候,他魂似的閃進了那間學生住的土坯屋,什麼也沒說,徑直到了床前。屋裡一片漆黑,他已將這道走得熟透。進門是一眼灶,灶邊是秫秸牆,留了一個門,門上掛了花布簾子,簾下有一張床,床對面還有一張床,她一定在那上面等他。老鴉在天上呱呱地叫著。他一把摟著她的熱烘烘的身體,緊緊地抓住再不鬆手了。她就像他的活命草似的,和她經歷了那麼些個夜晚以後,他的肋骨間竟然滋長了新肉,他的焦枯的皮膚有了潤滑的光澤,他的壞血牙齦漸漸轉成了健康的肉色,甚至他嘴裡那股腐臭也逐漸地消失了。他覺得自己重新地活了一次人似的。她聽任他擺佈,他從她的順從中瞭解到她的默許。他加倍驚喜地發現,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得到了小小的、微妙的、不動聲色的回應和鼓舞。「這個女人啊!」他歡欣鼓舞地暗暗叫道。他滿懷信心地迎接高潮,每個高潮都是無比的輝煌。高潮過後她便在他懷裡嚶嚶地哭著,哭著說一些叫人心疼的情話。 「我要你推薦我呀!楊緒國,楊緒國,楊緒國!」她說道。 然後他說:「我一定,我一定,我一定,你這個小小小小的小琴!」 她又說:「你不推薦我,我就要你死!你死,你死,你死!」 他再說:「我一定死,一定死,一定死!」 然後他們就要分手,分手就好比生離死別,互相立著刻毒可怕的山盟海誓。 他說:「我爹要推薦姓楊的學生,我就給我爹放毒,我爹,你等著!」 她則說:「我直接殺那個姓楊的婊子,姓楊的,你等著!」 他說:「我給他放毒,還要操他十八代祖宗!」 她說:「我賠上我的命去,我的鬼魂要攪得她家無寧日。」 他們手拉著手,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無可奈何地硬扯開了手。西北風一定是在這時候刮起,狗「呵呵」地吠著,一條長長的黑影,橫過白花花的月亮地,倉皇地逃去。 天亮了,他們在莊前挖溝的地點遇見,一個踩鍬,一個抬土。昨晚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昨晚的誓言也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們兩個沒事人似的說一些閒話,說今天的土凍得結實,說今天的太陽暖得像春日,歇歇時,他們和大夥兒一起捕捉著過冬的老鼠。收工後她又跑到他家門口叫道:「楊緒國,你出來一下。」待他出來,便正色與他說: 「隊裡研究推薦的事了嗎?」 他面露難色,吃吃地說道:「沒顧上呢!」 「你提個頭不就行了?」她逼他。 他朝後退了一步說:「你知道,這個頭不能由我提。」 「這我倒不知道了。」她抱著胳膊朝前跨了一步,昂著臉。 他低了頭說:「莊上都知道姓楊的學生與咱家續了家譜,見我對推薦學生的事太熱心,人家只當我是要給姓楊的開後門呢!」 她冷笑一聲道:「這麼說來,一提推薦就該是推薦姓楊的,這是誰定的規矩?」 他不曾料到她這麼厲害,一下子逮住了自己話裡的漏洞,趕緊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別人……」 她打斷他道:「你既然怕這個嫌疑,那麼一開頭就提我的名,不就堵了眾人的口。」 這下他真的沒話說了,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 「你說話呀!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很有理嗎?」她說。 他不開口,低了頭。 「你不說話就是沒理,你認你沒理了?」她又說。 他想他橫豎不開口,她能將自己吃了? 這時候,他女人探出頭來叫吃飯了,叫了兩遍才看見李小琴,拍拍手道: 「這不是小李妹妹嗎?怎麼沒聽吱聲就來了。吃過了嗎?沒吃就來家吃,沒好的,稀飯臭豆子是有的。」 李小琴聽了這話便也笑道:「我倒想喊你一聲嫂子,可惜不姓楊,也不敢胡亂地就姓楊,這樣子,又沒啥叫的了。我已經吃過了,就不吃你家的稀飯臭豆子了。」說罷,就快快地去了。 這話叫後進堂屋裡的老隊長全聽進去了,他一明一滅地吸著煙袋慢悠悠地想:你不是想要推薦的嗎?我就不叫推薦你。 那晚上,輪到楊緒國喂牛,夜半時分,一個小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飄進了牛房的破板門裡。牛房滿地的碎草末子,牛在槽下反芻,嗚嗚地響。她踩著腥臭的碎草末子,繞過黑暗裡發光的鍘刀,向牛房角上走去。那裡有一張床鋪;隊裡的被褥,他坐在床沿上等她,不等她出聲,就將她按進懷裡。她就好像鬼迷了心竅,人不想來,腳自己就走來了,他也像她的活命水,自從暗底下往來,她的身子就好像睡醒了,又知疼,又知熱;她的骨骼柔韌異常,能屈能伸,能彎能折;她的皮肉像是活的,能聽話也能說話;她的血液流動,就好像在歌唱,一會高,一會低,一陣緊,一陣舒緩。她像只小貓似的坐在他懷裡,久久不動手,綿綿地說著情話。他對她說: 「我捨不得放你走,你這個鬼,鬼,鬼,鬼啊!」 她剛說:「我不走,不走,不走!」 他又說:「你走了,我變個魂,跟你去,跟你去,跟你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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