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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長腳(2)


  假如不是親眼看見,你說什麼也不會相信,長腳睡在這樣一張床上。這床是安在一個直套間的外間,床前是吃飯的方桌,桌上總難免有一些油膩的氣息。床的上方是一長條擱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席子,還放一些終年不用卻不知為什麼不丟的雜物。所以長腳看上去就好像鑽進一個洞裡去睡覺的。他一旦鑽進去,便將被子蒙了頭,轉眼間也讓夢魘攫了進去,沉沒在黑暗中了。於是,最後的一點活動也沒有了,真是說不出的寂靜和沉悶。這裡的黑夜倒是貨真價實的黑夜,不摻一點假的,盛在這些水泥格子裡,又壓實了一些。從光明裡走來的長腳怎麼忍受得了啊!所以,他蒙著頭大睡的樣子,就好像是在哭泣,是一頭哭泣的鴕鳥。你看他弓著腰,蜷著長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傷心樣,你的眼淚也會流了下來。可到了白天,這情形就會變得有些滑稽。因像長腳這樣晚睡的人,通常都是要晚起的。再說,他就是早起了又能上哪兒去?所有過夜生活的人這時候都在睡覺呢!於是他也只得睡覺。要去上班或者上學的人們就在他床前走來走去,高聲說話,或是坐在床沿吃早飯,筷子碰在碗邊,叮噹作響。門窗大開著,早晨的日光直曬到長腳身上,這是白晝的夢魘。誰說夢魘都是黑夜裡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是有意同昨晚的寂靜作比,這時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那個鬧呀!可長腳就是睡得著,是這萬物齊鳴中的一個獨眠不醒。這樣的鬧至少有一個小時,只聽那些門一扇扇碰響,樓梯上腳步雜遝,窗外自行車鈴聲一片,慢慢遠去,趨於無聲。就在將靜未靜的一刻,卻從遠而來一陣音樂,是小學校的早操樂曲,一拍一拍的極有節律,傳進長腳的耳朵,這時,長腳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時候。

  長腳小時候還有一種常聽的音樂,就是下午四點鐘左右,鐵路岔口放路障的鐘聲。鐘聲一響,他的兩個姐姐就一人牽著他的一隻手,跑到路口去等。他還隱約記得那時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間。他們姐弟三人在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的阡陌裡穿行著,急匆匆像是去趕赴什麼約會。當他們來到路口,已可看見那燈一亮一亮,警示行人車輛停止,鐘聲依然個不停。然後,汽笛響了,火車哢嚓嚓地過來了,開始還是輕快的腳步,到了近處,卻陡然間風馳電掣起來,一節節車廂從眼前過去,那車窗裡都是人,卻來不及看清面目。長腳就想:他們是去哪裡呢?車廂過盡,稍停一會兒,路障慢慢舉起,人和車潮水般漫上鐵軌,長腳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們的母親。他是這家裡惟一的男孩,兩個姐姐一個比他大七歲,一個比他大六歲,是他的兩個小保姆。她們在門口一棵樹上吊一根繩子,繩子上拴一個小板凳,這樣就做成一個秋千,是他的兒童樂園。還有磚地上爬行的螞蟻,泥裡的蚯蚓,都是他的夥伴,他還隱約記著那時的快樂。後來他們就搬到了現在的工房。這水泥匣子樣的工房,給長腳的只有煩悶,雖然他是有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煩悶的生長,屋角和床肚裡的灰塵,牆上的水跡,天花板上的裂紋,還有越來越多的雜物,其實都是他日積月累的煩悶。他又說不出來,就覺著沒意思,很沒意思。中學畢業,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廠做操作工,進廠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養,再沒去上班。長病假裡,他每天早晨騎著自行車出去漫遊,不知不覺的,煩悶消散了。

  他騎車走在馬路上,看著街景,快樂的好天性又回來了。街上的陽光很明媚,景物也明媚。長腳弓著背,慢慢地蹬著車,就像陽光河裡的一條魚。長腳來到市中心的時候,總是在十一點半的光景。他停在馬路邊,臉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但只一小會兒就過去,緊接著又堅定起來。他選擇了一個方向騎去。太陽在建築的頂上反射出銳利的光芒,是叫人興奮的。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帶,是鬧中取靜的地方,也是鬧中取靜的時間,有著些偃息著的快樂和驕傲。長腳心裡明朗起來,夢魘的影子消散殆盡,有一些輕鬆,也有一些空曠。所有看見長腳的人都斷定他是一個成功的人,有著重要的事情在身上,長腳是去做什麼呢?他是去請他的朋友們吃飯。

  長腳要對人好的心是那麼迫切,無論是近是遠,只要是個外人,都是他愛的人。是這些人,組成了他愛的這一個上海。上海的美麗的街道上,就是他們在當家做主,他和他的家人,卻都是難以企目的外鄉人。現在,他終於憑了自己的努力,躋身進去了。他走在這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覺,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人,心裡想的都是他的所想。那馬路兩邊的櫥窗,雖不是他所有,可在那裡和不在那裡就是不一樣。一萬個從街上走過的人中間,只可能有一個懷有這樣至親至近的心情,這萬分之一的人是上海馬路的脊樑,是馬路的精神。這些輕佻佻的,不需多深的理由便可律動起來的生命力,倒是別無代替的,你說它盲動也可以,可它是那樣的天真,天真到回歸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裡,長腳從事的工作是炒匯。可別小看炒匯這一行當,這也是正經的行當,他們還印有名片呢!他們都是有正義感的人,你可去調查一下,騙人的把戲從來不是出自他們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攪的渾水。哪個行當裡都有魚目混珠的現象。他們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顧,這些老主顧就可證明他們的品行。這種生意是有風險的生意,好時壞時都有。壞的時候,他們蟄伏著,等待好時候一躍而起。長腳做起生意來也是友誼為上的,只要人家找上門,賠本他也拋,倒是給人實力雄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滿天飛,誰手裡都有一張的。有人說,長腳,你應當去做大買賣。長腳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給人實力雄厚的印象。張永紅認識他的時候,正是炒匯這一買賣比較順手的當口,長腳揮金如土,叫人看了發呆。花錢本就有成就感,何況為女人花錢。長腳天性友善,又難得經驗女性的溫存,花錢花到後來,竟花出了真情。這一段日子裡,他把對人對事的一腔熱誠全放在張永紅身上,把朋友淡了,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麼和藹,忠實,眼睛裡全是溫柔,誰見都要感動。他實在是一個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別人的身上。他給張永紅買了一堆時裝,自己別提有多邋遢了。他眼裡都是張永紅的好,自己則一無是處。他恨不能把一整個自己兜底獻給張永紅,又打心底自以為渾身上下沒一點兒值錢的。他有上千句上萬句的真心話要對張永紅說,說出的卻是實打實的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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