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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薇薇的時代


  薇薇眼睛裡的上海,在王琦瑤看來,已經是走了樣的。那有軌電車其實最是這城市的心聲,如今卻沒了。今天,在一片嗡然市聲之中,再聽不見那個領首的「」聲。馬路上的鐵軌拆除了,南京路上的楠木地磚早二十年就撬起,換上了水泥。沿黃浦江的喬治式建築,石砌的牆壁發了黑,窗戶上蒙著灰垢。江水一年比一年渾濁稠厚,拍打防波堤的聲音不覺降了好幾個調。蘇州河就別提了,隔有一站路就嗅得見那氣味,可直接做肥料的。上海的弄堂變得更陰沉了,地上裂,牆上也裂了,弄內的電燈,叫調皮孩子砸碎了,陰溝堵了,污水漫流。夾竹桃的葉子也是蒙垢的。院牆上長了狗尾巴草,地磚縫裡,隔年的西瓜籽發了芽。這還都是次要,重要的變化在於房子的內心。先說那公寓大樓,就像有千軍萬馬在樓梯上奔跑過,大理石的梯級都踩塌了邊沿,也不怪它踩塌,幾十年的腳步,是滴水穿岩的功夫。大理石的樓梯尚且如此,弄堂房子裡的木樓梯就不用說了。大樓穹頂上的燈至少是碎了燈罩的;羅馬式的雕花有還不如沒有,專供積灰塵和結蛛網的;電梯的吊索自然是長了鏽,機械部分也不靈了,一升降便隆隆響;樓梯扶手可千萬別碰,幾十年的灰塵在上面。倘若爬上頂樓,便可看見水箱的鐵皮板也生了鏽,頂上蓋一片油毛氈,是叫雨打得千瘡百孔的。頂樓平臺上是風聲浩蕩,掃起了地上的土,飛沙走石的勢態。這裡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從哪裡來的破東西,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走過這些破東西,扶著磚砌的圍欄,往下看去,便可看見這城市所有的曬臺和屋頂都是爛了磚瓦的。從人家的老虎天窗看進去,那板壁牆早已叫白螞蟻蛀空了。最妙的是花園洋房,不要進門,只看院子,便可知道那裡的變化。院子裡搭了多少晾衣架呀,一個洗衣工場也不過如此。花壇處搭起了灶間,好端端的半圓形大陽臺,一分為二,是兩個灶間。要是再走進去,活脫就是進了一座迷宮。尤其是在夜晚,你兩眼一摸黑,耳邊的聲音卻很豐富,油鍋爆響,開水沸騰,小孩啼哭,收音機播音樂,那是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圍攏來。你一動就會碰壁,一轉彎也會碰壁,壁縫裡傳出的淨是油煙味。你也不能摸,一摸一手油。這裡全都改了樣子,昔日的最豪華,今天的最局促。當年精心設計的建築式樣,裝飾風格,如今統統談不上。

  弄堂房子的內心還算是沉得住氣,基本是原來的樣子,但是一推敲,卻也不同了。每一座房子的過道,樓梯拐角,都堆著舊東西。那是一年到頭也想不起要用的東西。要扔卻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這些舊東西就像有生命,會蔓生蔓長,它們先是在平地上擴展,漸漸就上了天花板,有時是貼著,有時則懸著,岌岌可危,弄不好就撞你的頭。只要看它們,就可知道這裡面積攢了多少歲月。這裡的地板也是踩塌過的;地板是鬆動的;抽水馬桶大半是漏水的,或者堵塞的;電線從牆壁裡暴露出來,千股萬股的樣子;門球也是不靈的,裡頭滑了絲,旋了幾圈也旋不開。倘若是木窗,難免就是歪斜的,關不嚴,或者關嚴就開不開。都是叫歲月侵蝕的。弄堂房子的內心,其實是憔悴許多的,因為耐心好,才克制著,不叫爆發出來。再說,又能往哪裡去爆發?

  薇薇她們的時代,照王琦瑤看來,舊和亂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變粗魯了。馬路上一下子湧現出來那麼多說髒話的人,還有隨地吐痰的人。星期天的鬧市街道,形勢竟是有些可怕的,人群如潮如湧,噪聲喧天,一不小心就會葬身海底似的。穿馬路也叫人害怕,自行車如穿梭一般,汽車也如穿梭一般,真是舉步維艱。這城市變得有些暴風急雨似的,原先的優雅一掃而空。乘車,買東西,洗澡,理髮,都是人擠成一堆,爭先恐後的。謾駡和鬥毆時有發生,這情景簡直驚心動魄。僅有的幾條清靜街道,走在林陰之下,也是心揣不安,這安寧是朝不保夕,過一天少一天。西餐館裡西餐也走樣走得厲害,杯盤碗碟都缺了口,那焗面的器具二十年都沒洗似的,結了老厚的鍋巴。大師傅的白衣衫也至少二十年沒洗,油膩染了顏色。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餿氣。火車座的皮面換了人造革,瓶裡的鮮花換了塑料花。西式糕點是泄了秘訣,一下子到處都是,全都是串了種的。中餐館是靠豬油和味精當家,鮮得你掉眉毛。熱手巾是要打在菜價裡的,女招待臉上的笑也是打進菜價的。榮華樓的豬油菜飯不是燒爛就是炒焦,喬家柵的湯糰不是餡少就是漏餡。中秋月餅花色品種多出多少倍,最基本的一個豆沙月餅裡,豆沙是不去殼的。西裝的跨肩和後背怎麼都做不服帖了,領帶的襯料是將就的,也是滿街地穿開,卻是三合一作面料的。淑女們的長髮,因不是經常做和焗,於是顯得亂紛紛。皮鞋的後跟,只顧高了,卻不顧力學的原則,所以十有九又是歪的,踩高蹺似的,顫顫巍巍。什麼好東西都經不得這麼濫的,不粗也要粗了。王琦瑤甚至覺得,如今滿街的想穿好又沒穿好的奇裝異服,還不如文化革命中清一色的藍布衫,單調是單調,至少還有點樸素的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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