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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昔人已乘黃鶴去」(5)


  這天,王琦瑤還與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勸說蔣麗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靜一些,飲食也好些。豈不料,在他們約好去看蔣麗莉的前一天,她母親已經去看過她,幾乎是被蔣麗莉趕了出來。其時,蔣麗莉的父親早已回到上海,與她母親正式離婚,將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給她母親,自己和那個重慶女人在愚園路租了房子住。蔣麗莉的弟弟一直沒有結婚,與人也無來往,每天下班回到家裡,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聽唱片。他們母子生活在一個屋頂下,卻形同路人,有時一連幾天不打個照面的。平日裡,她母親只有一個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見她軟弱可欺,並不將她放在眼裡,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遊,於是,連保姆都不常照面了。這幢小樓因為人少顯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裡的花草早已凋謝,剩下殘枝敗葉,後來連殘枝敗葉都沒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涼。幸好她母親生性愚鈍,不是那種感時傷懷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傷害。只覺得時間過得慢,不知如何打發。知道蔣麗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場。像她這樣頭腦簡單且不求甚解的女人,總是靠眼淚來緩解困境,安撫心靈,並且總能收到好效果。哭過一場後,果然生出些希望,豁然開朗似的。她洗了臉,換上出門的衣裳,已經走到門口,又覺不妥,生怕惹那信仰共產黨的女兒女婿討厭。便回到房間,重又換一套樸素些的,再走出門去。走在去女兒家的途中,她懷著鄭重的心情。她本來是怕去蔣麗莉家的,總共只去了兩三回。那三個外孫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兒也不給她面子,來不迎,去不送,說話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人,是惟一待她禮貌的人,卻又輪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東話聽不懂,又嫌他嘴裡有蔥蒜氣,就愛理不理的。女婿也不會奉承,只能由著她受冷落去。如今,蔣麗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撐了腰似的,她理直氣壯地走進蔣麗莉的家,對屋裡那群外鄉人視而不見,一徑推開蔣麗莉的房間。她坐下不到五分鐘,就提出了十幾條批評和建議,那批評是否定一切,建議則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蔣麗莉先是忍受著,可她母親卻得寸進尺,越發趁興,竟動起手來,當場就嚷著要與蔣麗莉換床單被褥,洗澡洗頭,一切重新來起的架勢。蔣麗莉連反駁的耐心都沒了,一下子將床頭燈摔了出去。外屋的山東婆婆聽見動靜鬥了膽闖進門,屋裡已經一團糟。水瓶碎了,藥也灑了,那蔣麗莉的母親煞白了臉,還當她是個好人似的與她論理。蔣麗莉只是摔東西,手邊的東西摔完了,就摔枕頭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將她裹住,只覺得她在懷裡篩糠似的抖,只得勸親家母先回家轉,過些時再來。蔣麗莉看著母親退出房間,一下子就癱軟下來。從此,她婆婆便不敢隨便放人進房間,事先都要通報一聲,蔣麗莉讓進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瑤去看蔣麗莉時,遭到了拒絕。那山東老太出來告訴他們,蔣麗莉身上乏,要睡覺,不想見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錯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們,千般萬般地對不住。兩人都有些明白蔣麗莉不見他們的原因,又不敢承認,心裡一陣恓惶。蔣麗莉的不見就好像是一種譴責,此情此景,這譴責是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兩人更是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著目光,趕緊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後,又分別去探望蔣麗莉。程先生還是吃了辭客令,灰溜溜地出來,沿了淮海路朝東走。走過一家酒館,裡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邊坐的盡是做工模樣的人,門口架一口大油鍋,煎著臭豆腐,油香和著酒香,撲面而來。他走進去,也在桌邊坐了一個位子,要了二兩黃酒,一碟百葉絲。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認識,各自對了一兩碟小菜喝酒。鄰桌也有是熟人相聚,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程先生半兩酒下肚,心裡熱了,眼裡也熱了,不覺掉下成串的淚珠。沒有人注意他。油鍋的熱汽蒸騰彌漫,人都是掩在煙霧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盡情地傷心。就在這時候,王琦瑤已經坐在了蔣麗莉的床邊。她是和程先生前後腳到的蔣麗莉家,程先生剛出弄口,她就來了。蔣麗莉讓她進了房間。

  王琦瑤走進房間,第一眼是覺著蔣麗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頭髮梳得又齊又平,順在耳後,新換一件白襯衣,臉頰上有一些紅暈,靠在摞起來的枕頭上。看見王琦瑤,沒有招呼,反把頭扭向一邊,背著她。王琦瑤在床邊坐下,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蔣麗莉背著臉的側影,好像在飲泣。窗簾拉開了半幅,有將近黃昏的陽光流瀉進來,鍍在她的頭髮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難言的憂傷。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卻笑了一聲,說:你看我們三個人滑稽不滑稽?王琦瑤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得賠笑一聲。聽見她笑,蔣麗莉便轉過臉來,望了她說:他剛才又來,我就不讓他進來。王琦瑤說:他心裡很難過。蔣麗莉繃緊臉,怒聲說:他難過關我屁事!王琦瑤不敢說話了,她發現蔣麗莉其實是在發燒,臉越漲越紅,倒是少見的鮮豔。她伸手去摸蔣麗莉的額頭,被她猛地推開了,手心卻是滾燙的。蔣麗莉坐起來,欠著身子拉開床邊寫字臺的抽屜,拿出一本活頁夾,扔給王琦瑤。王琦瑤打開一看,見是手寫的詩行。她立刻認出是蔣麗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學生時代。那些矯情的文字是燒成灰也寫著蔣麗莉的名字的。它們再是矯情,也因著天真而流露出幾分誠心。這些風月派的詩句總是有一種令人難過的肉麻,真實和誇張交織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瑤本是最不能讀這些的,也是因為這她反不敢與蔣麗莉親近。可這時候,王琦瑤讀著這些,卻覺著眼淚都冒上來了。她想,就算是演戲,把性命都賠了進去,這戲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詩句底下,行行都寫著一個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論是好句子,還是壞句子。蔣麗莉從王琦瑤手中奪過活頁簿,嘩嘩地翻著,挑選那些最可笑的念著,沒念完自己就笑開了。她的笑聲是那麼響,惹得老太太將門推開一條縫,朝裡望瞭望。蔣麗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說:王琦瑤,你說,這算什麼?她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芒,聲音變了腔調,也是尖銳的。王琦瑤不禁有些害怕,去奪她手裡的本子,不讓她再念。她不鬆手,兩人爭奪著,她竟在王琦瑤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瑤還是不鬆手,堅決地把本子搶了過來,並且按她躺下。蔣麗莉掙扎著,笑聲漸漸變成了哭聲,眼淚從她鏡片後面滾滾而下,她說:你們穿一條褲子,你們合起來害我,說是來看我,其實是來氣我!王琦瑤急了,忘了她是個病人,大聲說:你放心,我不會和他結婚的!蔣麗莉也急了,大聲說:你和他結婚好了,我怕你們結婚嗎?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王琦瑤流著淚說:蔣麗莉,你多麼不值得,為了一個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簡直太傻了!蔣麗莉淚如泉湧地說道:王琦瑤,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都是你們害的,你們害死我了!王琦瑤忍不住抱住她,說:蔣麗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他不知道?蔣麗莉先是將她推開,後又一把拉進懷裡,兩人緊緊抱住,哭得喘不過氣來。蔣麗莉說:王琦瑤,我真是太倒黴太倒黴了!王琦瑤說:蔣麗莉,說你倒黴,我就更倒黴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壓抑著,此時翻腸倒肚地湧上來,湧上來也是白搭,任憑怎麼都挽回不了的。

  她們不知抱著哭了多久,腸子都揉斷了似的。後來是蔣麗莉口腔裡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瑤,那味道夾著甜和腥,緩緩地散發著腐爛的氣息。王琦瑤想起她是一個病人,強忍著傷心,把眼淚咽了下去。她鬆開蔣麗莉,將她按在枕上,又去絞來熱毛巾給她擦臉。蔣麗莉的眼淚就像是長流水,流也流不斷。這時候,天也暗了下來。那邊酒館裡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個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來了。他耳畔有汽笛的聲音,恍惚間自己也登上了輪船,慢慢地離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不見邊際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這樣渺小的偉大,帶著些杯水風波的味道,卻也是有頭有尾的,終其人的一生。這些歌哭是從些小肚雞腸裡發出,鼓足勁也鳴不高亢的聲音,怎麼聽來都有些嗡嗡營營,是斂住聲氣才可聽見的,可是每一點嗡營裡都是終其一生。這些歌哭是以其數量而鑄成體積,它們聚集在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種稱之為「靜聲」的聲音,是在喧囂的市聲之上。所以稱為「靜聲」,是因為它們密度極大,體積也極大。它們的大和密,幾乎是要超過「靜」的,至少也是並列。它們也是國畫中叫做「皴」的手法。所以,「靜聲」其實是最大的聲音,它是萬聲之首。

  僅僅一周之後,蔣麗莉脾臟破裂,大出血而死。身邊是老張,三個孩子,還有來自山東的親屬,團團地圍著她。可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並沒有留下什麼話。她所在的工廠為她舉行了追悼會,悼詞中說她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一生都沒有停止對加入共產黨的追求。她的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沒來參加。他們似乎覺得,他們的到場會褻瀆蔣麗莉的人生理想。但他們在家裡為蔣麗莉做了從頭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殮儀式。在這七七四十九天裡,她的家人坐在一處,有時靜默,不時低聲地交談,流露出寬諒和理解的氣氛。可蔣麗莉卻永遠地缺席,再不會回來,與這靜謐的聚合無緣。程先生和王琦瑤也沒參加追悼會,事實上,他們是在追悼會之後才知道蔣麗莉的死訊。大悲之痛似乎已經過去,這消息甚至還使他們產生輕鬆之感,是為蔣麗莉的終於解脫。儘管他們自己也沒什麼值得慶倖的事情,可他們都是妥協的人,懂得隨遇而安,而不像蔣麗莉一生都在掙扎,與什麼都不肯調和,一意孤行,直到終極。他們對蔣麗莉的祭祀是分開進行,互相都瞞著,卻不約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獨自去龍華骨灰存放堂灑掃一回,王琦瑤則是在夜深人靜時替她燒了一刀紙。雖然是她不信,蔣麗莉也不信,可總是萬般無奈中的一點安慰,否則又能如何?追悼會上,蔣麗莉的山東婆婆哭聲不斷,幾乎將廠領導的悼詞遮蓋。她的啼哭引起一片應和之聲,這鄉下人的哭喪調,使整個追悼會從頭至尾充滿了真實的哀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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