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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昔人已乘黃鶴去」(3)


  時間就這樣過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幾乎不會覺出鬥轉星移。王琦瑤在打針的同時,還從里弄辦的羊毛衫加工廠裡接一點活。五斗櫥抽屜裡,那盒金條,她只動過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時,托了康明遜去兌換的,等兌來了錢,她卻一分沒用,因為意外接到一批毛線活。她幾個晚上沒睡覺,賺來了孩子的醫藥費和營養費。雖然差點兒累倒,可是想到那筆財產完好無缺,卻是備感安慰。當王琦瑤明白嫁人的希望不會再有的時候,這盒金條便成了她的後盾和靠山。夜深人靜時,她會想念李主任,可她怎麼想李主任卻也想不起來,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著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攏了,好像當年他和失事的飛機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時,也把王琦瑤記憶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鑽心疼痛,卻早被以後多次的重複淹沒了。與李主任的生離死別,回想起來,如噩夢一般,是被現實淹沒的。別後的經歷,一層層地砌起來,砌牆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層,知道是有,卻覺不出來。如今,惟一的看得見,摸得著,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而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王琦瑤禁不住傷感地想:她這一輩子,要說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長地久,但到底是有恩又有義的。

  日子很仔細地過著。上海屋簷下的日子,都有著仔細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這樣專心致志,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最具體最瑣碎的細節上,也許就很難將日子過到底。這些日子其實都是不能從全域推敲的。所以,在這仔細的表面之下,是有著一股堅韌。這堅韌不是穿越急風驟雨的那一種,而是用來對付江南獨有的梅雨季節。外面下著連綿的細雨,房間的地板和牆壁起著潮,黴菌悄無聲息地生長。那一點煨湯或是煎藥的小火,散發出的乾燥與熱氣,就是這堅韌。所以,這堅韌還是節省的原則,光和熱都是有限,只可細水長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標。

  那些深長裡巷裡的夜聲,細細碎碎的,就是這小日子的動靜,它們走著比秒還小的毫秒的步子,難免是嘰嘰喳喳,雞毛蒜皮的,卻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很扎實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聽不大出來,悶在肚子裡的。只有當你看見迷霧籠罩弄堂的上空,才會發現它的憂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為這些殷實的日子提供了好資源,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臺。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著溫飽的和暖氣流,它決非奢華,而是一股樸素敦厚的享樂之風。春天的街景,又恢復了鮮豔的色彩,滋養著不失常理的虛榮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隱隱的卻勃勃的生氣,靜中有動。夜晚的燈光,雖稱不上是燦爛輝煌,卻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每一點光都有用處,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沒一盞是虛設。這城市就像受過洗禮似的,有了平常心。這就是一九六五年這城市的內心,塵埃落定。程先生恢復了他的攝影間,在那裡度過他的節假日。當燈光亮起的時候,他有著平靜的心境,就好像一個遊子終於回了家。他的興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長,就是拍攝肖像。開始是附近理髮店請他幫忙拍髮型模特兒的照片,後來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逐漸就有一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來造訪他的攝影間。此時程先生已經四十三歲,在年輕人眼裡可算得上老頭。本來就是拘謹嚴肅的性情,不輕易動心,大半生全叫一個王琦瑤占了去,耗盡了情感和興趣,如今就再無半點兒女情長的心了。在他眼裡,那一個個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觀賞的價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紀增長,還是因王琦瑤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過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勝的表現,於尋常處見魅力。程先生不輕易接受請求給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寧少勿濫,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暗房,只一盞紅燈照耀,萬物萬事全退於黑暗之中,連自己都一併退去了。藥水中浮現起的花容月貌,是惟一的存在,也是蟬蛻一般的,內裡是一團虛空。他全心都在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淺的對比之中,尋找著最協調的關係。當一切完畢,他輕輕噓一口氣,邊上一杯咖啡早已涼了。他任那咖啡擱著,關上紅燈,在黑暗中摸出房間,走進臥室,上了床。上床後他還要吸一支雪茄,這是他新近培養的愛好,也是豐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贈賜。雪茄的煙霧好像安魂香,之後,程先生就睡了。

  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軌道。中間的上下周折,由於無結無果,便都煙消霧散,如同做了一場夢。上海的天空終是這樣,被樓房擠成一線天,光和雨都是漏進來的。上海馬路上的喧聲也是老調子。倘若不是住在這裡,或許還能看出這城市的舊來,山牆上的爬牆虎一層覆一層,是蔥蘢的光陰植物;蘇州河的水是一泓稠過一泓,積澱著時間的穢物;連那城市上方的一線天,其實也是加深顏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變污濁了。懸鈴木的葉子,都是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鮮潤澤的。可是每天在這裡起居的人們卻無從發現這些,因為他們也是跟著一起長年紀的。他們睜開眼就是它,閉起眼也是它。有那麼不多的幾次,程先生在暗房裡忘記了時間,萬籟俱寂中,時間似乎藏匿了起來,豈不知那是時間分外活躍的時刻,越是無聲越是活躍。後來是後街上牛奶車的聲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經到了早晨。他竟一點不覺得困倦。他放完最後一張照片,拉開暗房窗戶上厚重的布幔,看見了晨曦中的黃浦江,這是久違了的情景,卻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沒有對它垂目,可它卻一直駐守著,等待他回心轉意。程先生的喉頭都有些哽住。這時,一群鴿子從樓的縫隙中湧出,飛上天空。程先生想:這也是多年前的鴿群嗎?也是在等待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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