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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娩(2)


  康明遜再一次來的時候,王琦瑤的母親沒有避進廚房,她坐在沙發上看一本連環畫的《紅樓夢》。這兩個人難免尷尬,說著些天氣什麼的閒話。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瑤讓康明遜將乾淨尿布遞一塊給她,不料她母親站了起來,拿過康明遜手中的尿布,說:怎麼好叫先生你做這樣的事情呢。康明遜說不要緊,反正他也沒事,王琦瑤也說讓他拿好了。她母親便將臉一沉,說:你懂不懂規矩,他是一位先生,怎麼能碰這些屎尿的東西,人家是對你客氣,把你當個人來看望你,你就以為是福氣,要爬上臉去,這才是不識相呢!王琦瑤被她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說,話裡且句句有所指,心裡委屈,臉上又掛不住,就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她母親更火了,將手裡的尿布往她臉上摔去,接著罵道:給你臉你不要臉,所以才說自作自踐,這「踐」都是自己「作」出來的。自己要往低處走,別人就怎麼扶也扶不起了!說著,自己也流淚了。康明遜蒙了,不知是怎麼會引起來這一個局面,又不好不說話,只得勸解道:伯母不要生氣,王琦瑤是個老實人……她母親一聽這話倒笑了,轉過臉對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瑤老實,她確實是老實,她也只好老實,她倘若要不老實呢?又怎麼樣?康明遜這才聽出這一句句原來都是沖著他來的,不由後退了幾步,嘴裡囁嚅著。這時,孩子見久久沒人管她,便大哭起來。房間裡四個人有三個人在哭,真是亂得可以。康明遜忍不住說:王琦瑤還在月子裡,不能傷心的。她母親便連連冷笑道:王琦瑤原來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沒有,怎麼就坐月子,你倒給我說說這個道理!話說到這樣,王琦瑤的眼淚倒幹了,她給孩子換好尿布,又喂給她奶吃,然後說:媽,你說我不懂規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規矩?你當了客人的面,說這些揭底的話,就好像與人家有什麼干係似的,你這才是作踐我呢!也是作踐你自己,好歹我總是你的女兒。她這一席話把她母親說怔了,待要開口,王琦瑤又說道:人家先生確是看得起我才來看我,我不會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這一輩子別的不敢說,但總是靠自己,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會知恩圖報的。她這話,既是說給母親聽,也是說給康明遜聽,兩人一時都沉默著。她母親擦乾眼淚,愴然一笑,說:看來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這裡倒是多餘了。說罷就去收拾東西要走,這兩人都不敢勸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東西,再將一個紅紙包放在嬰兒胸前,出了門去,然後下樓,便聽後門一聲響,走了。再看那紅紙包裡,是裝了二百塊錢,還有一個金鎖片。

  程先生到來時,見王琦瑤已經起床,在廚房裡燒晚飯。問她母親上哪裡去了,王琦瑤說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這裡差幾天就滿月,勸母親回去了。程先生又見她眼睛腫著,好像哭過的樣子,無端的卻不好問,只得作罷。這天晚上,興許少了一個人的緣故,顯出了沉悶。王琦瑤不太說話,問她什麼也有些答非所問,程先生不免掃興,一個人坐在一邊看報紙。看了一會兒,聽房間裡沒動靜,以為王琦瑤睡著了,回過頭去,卻見她靠在枕上,兩眼睜著,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麼。他輕輕走過去,想問她什麼,不料她卻驚了一跳,回頭反問程先生要什麼。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覺的表情,使程先生覺著自己是個陌生人,就退回到沙發上,重新看報紙。忽聽窗下弄堂裡嘈雜聲起,便推窗望去,原來是誰家在雞窩裡抓住一隻黃鼠狼。那人倒提著黃鼠狼控訴它的罪孽,圍了許多人看,然後,人們簇擁著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關窗,卻在空氣裡嗅到一股桂花香,雖不濃烈,卻沁入肺腑。他還注意到平安裡上方的狹窄的天空,是十分徹底的深藍。他心裡有些躍然,回過頭對王琦瑤說:等孩子滿月,辦一次滿月酒吧!王琦瑤先不回答,然後笑了笑說:辦什麼滿月酒!程先生更加積極地說:滿月總是高興吉利的事。王琦瑤反問:有什麼高興吉利?程先生被她問住了,雖然被潑了冷水,心裡卻只有對她的可憐。王琦瑤翻了個身,面向壁地躺著,停了一會兒,又說:也別提什麼滿不滿月了,就燒幾個菜,買一瓶酒,請嚴師母和她表弟吃頓便飯,他們都待我不錯的,還來看我。程先生就又高興起來,盤算著炒幾個菜,燒什麼湯,王琦瑤總是與他唱反調,把他的計劃推翻再重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著,才有些熱鬧起來。

  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買了菜到王琦瑤處,兩人將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起來,一邊忙一邊說話。程先生見王琦瑤情緒好,自己的情緒也就好,將冷盆擺出各色花樣,紫蘿蔔鑲邊的。王琦瑤說程先生不僅會照相,還會烹飪啊!程先生說:我最會的一樣你卻沒有說。王琦瑤問:最會的是哪一樣?程先生說:鐵路工程。王琦瑤說: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來都是在拿副業敷衍我們,真本事卻藏著。程先生就笑,說不是藏著,而是沒地方拿出來。兩人正打趣,客人來了,嚴師母表姐弟倆一同進了門,都帶著禮物。嚴師母是一磅開司米絨線,康明遜則是一對金元寶。王琦瑤想說金元寶的禮過重了,又恐嚴師母誤以為嫌她的禮輕,便一併收下,日後再說。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稱讚她大有人樣,然後就圍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這兩位全是初次見面。嚴師母見過他,他卻沒見過嚴師母,和康明遜則是樓梯上交臂而過,誰也沒看清誰。這時候,便由王琦瑤作了介紹,算是認識了。嚴師母在此之前就對程先生有好印象,便分外熱情,見面就熟。程先生雖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領她的好意,並不見怪。相比之下,康明遜倒顯得拘謹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溫熱的黃酒,一瓶黃酒很快喝完了,又開了一瓶。程先生說要去炒菜,站起來卻有些搖晃,王琦瑤就說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瑤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撫摸了一下,王琦瑤本能地一抽手。對面的康明遜不禁看他一眼,是銳利的目光。程先生心裡一動,清醒了一半。

  王琦瑤炒了熱菜上來,重又入座。嚴師母也臉熱心跳的有了幾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稱他是世上少有的仁義之士,又說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話都說得有些不搭調,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時則是難出口的。嚴師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慫恿康明遜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遜只得也舉酒杯,卻不曉得該說什麼,看大家都等著,心裡著急,說出的話更不搭調,說的是:祝程先生早結良緣。程先生照單全收,都是一個「謝」字,然後問王琦瑤有什麼話說。王琦瑤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過去,有些無賴似的,不知是喝了酒還是有別的原因,心裡不安著,臉上便帶了安撫的笑容,說:我當然是第一個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嚴師母說的,「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要說知心,這裡人沒一個比得上程先生對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瑤最難堪時的至交,王琦瑤就算是有一萬個錯處,程先生也是一個原諒,這恩和義是刻骨銘心,永世難報。程先生聽她只說恩義,卻不提一個「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無窮的感慨,還是傷感,眼淚幾乎都到了下眼瞼,只是低頭,停了一會兒,才勉強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滿月,怎麼老向我敬酒,應當敬王琦瑤才對呢!於是又由嚴師母帶頭,向王琦瑤敬酒。可大約是方才的話都說多了,這時倒都不說話,只喝酒。喝著喝著,程先生與康明遜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雖沒看明白什麼的,可心裡卻都種下了疑竇。這天的酒都喝過量了,程先生不記得是怎麼送走的客人,也不記得洗沒洗碗盞了,他一覺醒來,發現竟是睡在王琦瑤的沙發上,身上蓋一床薄被,桌上還擺著碗碟剩菜,滿屋都是黃酒酸甜的香。月光透過窗簾,正照在他的臉上,真是清涼如水。他心裡很安寧,看著窗簾上的光影,什麼都不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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