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長恨歌 | 上頁 下頁
12.薩沙(3)


  第二天,薩沙到王琦瑤處去,兩人都平靜了下來。薩沙說,他可以再找一個女醫生。王琦瑤說男醫生就男醫生吧,到了這個地步,還管醫生是男是女嗎?兩人就都笑了,還有些辛酸。再約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醫院。這一回去是叫了三輪車,薩沙坐一輛,王琦瑤坐一輛。還是那位醫生,不過是在門診部裡了。他好像已經忘了王琦瑤,將先前的問題再問一遍,就讓她去小便。王琦瑤出了門診室,見薩沙跟在身後,便笑著說:你真怕我不認路啊!薩沙也笑了,卻並不回門診室,而是站在門口等。門前來往的都是女人,懷孕或不懷孕的。大約是因王琦瑤的關係,他覺著這一個個的女人,都有著沒奈何的難處,又是百般地不能說,不由的心情憂鬱。過了一會兒,王琦瑤回來了,自己進了門診室,一會兒又出來,說是去化驗間,再讓他等著。王琦瑤匆匆消失在走廊盡頭,已是決心接受一切的樣子。事情很順利地進行,手術的日子也最後定下了。走出醫院,天已正午,王琦瑤提議在外面吃午飯,薩沙也同意,兩人對徐家匯這地方都不熟,漫無目標地走了一陣,看見了徐家匯天主教堂的尖頂,矗立在藍天之下,心裡便有一陣肅穆。再走了一陣,終於看見一個飯店,推門進去了。

  一坐下,薩沙就說由他請客。王琦瑤說怎麼是他請呢?當然是她請了。薩沙看她一眼,問為什麼是她請,明明他請才對。王琦瑤暗暗一驚,差點兒露出破綻,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與他爭,心想薩沙也不定拿得出錢,等會兒再說吧。兩人點了菜,說了會兒閒話,薩沙忽然冒出一句:做這種手術痛不痛?王琦瑤怔了怔,說她也並不知道,想來總不會比生孩子難。薩沙就又問:那麼比拔牙齒呢?王琦瑤笑了,說怎麼好比呢?她體會到薩沙的擔憂,心中有幾分感動,也有幾分感激,卻不好流露,只得嘲笑著:這又不是一顆牙齒。這時,菜來了,兩人就開始吃飯。薩沙說:我吃來吃去,覺著最好吃的還是王琦瑤燒的菜。王琦瑤笑他嘴甜,薩沙卻很正經,說他絕不是恭維,王琦瑤的菜好吃,絕不是因了珍奇異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種居家過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樣循環往復都吃不厭的。王琦瑤就說:誰家的菜不是居家過日子的菜,還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薩沙道:王琦瑤,你這「打家劫舍」幾個字說得太對了,說出來怕你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從來就是過著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瑤說:我當然不相信。薩沙不理她,兀自說下去:我是個沒有家的人,你看我從早到晚地奔來忙去,有幾百個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實就是因為沒有家,我總是心不定,哪裡都坐不長,坐在哪裡都是火燎屁股,一會兒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瑤說:不是有奶奶的家嗎?薩沙有些淒涼地搖了一下頭,沒回答。王琦瑤心裡同情,卻沒法安慰,兩人沉默了一時。吃完飯,要結帳了,王琦瑤做出理所當然的樣子,掏出錢來,不料薩沙勃然大怒,說王琦瑤你這不是小看我嗎?薩沙雖然不發財,可也不至於請女人的錢都沒有。王琦瑤窘得臉都紅了,囁嚅了半天才說出一句:這本是我的事情。這話說得相當危險,眼睛裡全是認帳的表情。薩沙按住她拿錢的手,臉上忽有種溫柔,他輕聲說: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瑤沒再與他爭。等叫來招待付了錢,兩人出了酒樓,一路沒說話,都在往肚裡吞著眼淚。

  臨到手術這天,忽又有事。薩沙的姨母從蘇聯來訪問,要他去北京見面。薩沙說等他回來再去手術,反正沒幾天的。王琦瑤卻說不要緊,他儘管去,她自己到醫院好了,又不是什麼開膛破腹的大手術,就好比是拔一顆牙齒,她開了句玩笑。薩沙不依,無論她怎麼說行也是不行。後來王琦瑤騙他,說讓她母親陪她去。他雖是不信王琦瑤會讓母親陪去,可見她執意要去,也只有裝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給王琦瑤十塊錢,讓她買營養品。王琦瑤先是收下,然後悄悄塞進他口袋二十元。聽他下了樓梯,腳步聲在後門口響起,又漸漸遠去。有一陣子發呆,坐在那裡,什麼也不想。暮色漫進窗戶,像煙一般罩住了王琦瑤。

  這一個夜晚非常安靜,好像又回到以前,沒有薩沙,沒有康明遜,也沒有嚴師母的時候。她又聽見平安裡的細碎的聲響:鬆動地板上的走路聲,房門的關閉聲,大人教訓孩子的呵斥聲,甚至誰家水開了,那潽出來的「噗」一聲。她還看見對面人家曬臺上栽在盆裡的夾竹桃,披著清冷的月光,旁邊是一盆泥栽的蔥,也是披月光的,好像能看見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樣子。水落管子的動靜卻氣勢磅礴,轟然而下,砰然落地,要為平安裡說話似的,是屈服裡的不屈。平安裡的天空雖然狹窄曲折,也是高遠的,陰霾消散的時候,就將平安裡的房屋襯出一幅剪紙。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擋,可也不要緊,那光是擋不住的,那溫涼冷暖也擋不住。這就好了,四季總是照常,生計也是照常。王琦瑤打開一包桂圓,剝著殼。沒有人來打針,是個無病無災的晚上。搖鈴的老頭來了,喊著「火燭小心」在狹弄裡穿行,是叫人好自為之的聲音,含著過來人的經驗。剝好的桂圓蓄起了一碗,殼也有一堆,窗簾上的大花朵雖然褪了色,卻還是清晰可見的。老鼠開始行動了,窸窸窣窣地響,還有蟑螂也開始爬行,背著人的眼睛。它們是靜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許多小蟲都在動作,麻雀正朝著這邊飛行。

  第二天是個陰雨的天氣,潮濕而溫暖。王琦瑤打了一把傘出門,鎖門時,她看了一眼房間,心想能回得來吃午飯嗎?然後就下了樓,雨是淅淅瀝瀝的,在陰溝裡激起一點漣漪。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輪車,車篷上雖然垂了油布簾,車墊還是濕漉漉的,這才覺出了涼意。有很細小的雨從簾外打進來,濺在她的臉上。她從簾縫裡看見梧桐樹的枯枝,從灰濛濛的天空劃過,她想起了康明遜,她肚裡這孩子的爸爸。她這時想到肚裡的麻煩還是一個孩子,但這孩子馬上就要沒有了。王琦瑤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心也跳得快起來。她忽然之間有些糊塗,想這孩子為什麼就要沒了?她的臉完全被雨水濺濕了,雨點打在車篷上,劈劈啪啪地響,耳朵都給震聾似的。王琦瑤想,她其實什麼都沒有。連這個小孩子也要沒有了,真正是一場空呢!有眼淚流了下來,她自己並不覺得,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膝蓋都顫抖了,有一件大事將在須臾之間決定下來。她眼裡盯著油布簾上的一個小洞,將破未破的,還網著絲線,透進了光。她想這破洞是什麼意思呢?她又看見了灰白的天空,從車篷與布簾的連接處,那麼蒼茫的一條。她想起她三十歲的年齡,想她三十年來一無所有,後三十年能有什麼指望呢?她這顆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見了一點亮處。車停了,靠在醫院大門旁的馬路邊。王琦瑤看見進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臨深淵的心情。她坐在車簾後頭,打著寒戰,手心裡全是汗。雨下得緊了,行人都打著傘。那車夫揭起了車簾,奇怪地看她一眼,這一個無聲的催促是逼她做決定的。她頭腦裡昏昏然的,車夫的臉在很遠的地方看她,淌著雨水和汗水,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忘了件東西,拉我回去。簾子垂下了,三輪車掉了個頭,再向前駛去,是背風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濺她的臉。她神智清明起來,在心裡說,薩沙你說的對,一個人來是無論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開房門,房間裡一切如故,時間只有上午九點。她在桌邊坐下,劃一根火柴,點起了酒精燈,放上針盒,不一時就聽見水沸的聲音。她又看鐘,是九點十分,倘若這時去醫院,也來得及。她忙了那許多日子,不就為了這一次嗎?如不是她任性這時候怕已經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車中。她聽著鐘走的嘀嗒,想再晚就真來不及了。她將酒精燈吹滅,酒精氣味頓時彌漫開來,正在這時,卻有人敲門,來推靜脈針的。她只得打開針盒,替他注射,卻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醫院。越是急越找不著靜脈,那人白挨了幾下,連連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終於找著了靜脈,一針見血的刹那間,她的心定了一定,藥水一點一點進入靜脈,她的情緒也和緩下來。最後那人按著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著用髒的藥棉和針頭,那一陣急躁過去了,剩下的是說不出的疲憊和懶惰。她聽天由命,抱著凡事無所謂的態度,她反正是沒辦法,就沒辦法到底也罷了。已是燒午飯的時間,她走進廚房,看見昨晚上就燉好的雞湯,冷了,積起油膜。她捅開爐子,放上砂鍋,然後就去淘米,一邊看著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總算賴住薩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薩沙要幫忙就幫到底吧!她嗅到了雞湯的滋補的香氣,這香氣給了她些抓撓著的希冀。這希冀是將眼下度過再說,船到橋頭自會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的。

  薩沙此時正坐在北上的火車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這姨母是他從未見過的,甚至只在幾天前剛聽說。連母親都是個陌生人,更何況是姨母。他所以去見姨母,是為了同她商量去蘇聯的事情。他決定去蘇聯是因為對眼下生活的厭倦,希望有個新開頭。他想混血兒有這點好,就是有逃脫的去處。這逃脫你要說是放逐也可以,總之是不想見就不見,想走就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