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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程先生(4)


  蔣麗莉為程先生,已不知哭過了多少回了。程先生對她在意一點和忽略一點,都是回到房裡流淚的理由。那房間重新收拾過了,書本是清潔整齊摞好的。茶杯天天洗;唱片呢,去舊換新,很羅曼蒂克的小夜曲;床頭掛了些手繡的香包,是王琦瑤的女紅;衣櫃裡也新添了顏色鮮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這房間裡有了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是溫順和婉的好脾氣,還是翹首以望的心情。她寫了許多不給人看的字句,日記本外麵包了紅綢子。她看不清形勢,一半是因為愛的糊塗,另一半也是有權利心的。她對王琦瑤有權利,對王琦瑤的朋友也有了權利似的。對這權利她也是有些糊塗,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實,哪部分當然歸她,哪部分則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這也是從小養成的任性使然,到頭總是吃虧。蔣麗莉被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時候,便向王琦瑤傾訴衷心。是小說式的傾訴。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詞不達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這真是叫王琦瑤為難,不知該說什麼好。潑她的冷水不對,鼓勵更不對,形勢是無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訴。她也只能隨她去,什麼態也不表的。可經不住蔣麗莉一個勁地追問她的意見,只能說程先生人不錯,再要問,便不得已地說:人可是有點呆。蔣麗莉卻說,這不叫呆,而叫不俗。王琦瑤見她執迷不悟,有時就用話來暗示,說凡事都要憑緣分,倘若沒有再用心也是白用。蔣麗莉聽了這話,不由喜形於色,說:這就對了,我自己常想,事情偏偏這樣巧,偏巧我和你好,你又帶來一個程先生,這巧其實就是緣分啊!王琦瑤一邊暗中歎氣,一邊覺得自己已盡到責任,餘下的事再與她沒有干係。

  決賽的日子是萬事的目的地一樣,到了那一日,什麼都可見分曉的。所以都是一心往那裡奔。奔到眼前,抬起頭來,才發現事事皆非。不過這一抬頭,是將幾年當一瞬間說,甚至幾十年當一瞬間說的。蒙在鼓裡還要有一段。那天晚上,他們三人一個臺上,兩個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動,都歸成一個聽天由命,有點悲戚,也有點感動。滿台的小姐,台下兩個只盯著一個看,他們由於立場和代價的關係,已難以進行比較,也難作判斷。他們三個全是束手待斃的,等待命運降臨。到第三輪出場,看著穿了婚服的王琦瑤,程先生的眼淚都要湧上來的。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幕,是惟願不醒的夢。蔣麗莉的眼裡也是含淚的,婚紗下面的不是王琦瑤,而是她自己,她卻是不把它當夢,而是當未來。這一時刻,他們三人,台下臺上,是淚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懷。最後的關頭,蔣麗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先生的手,程先生沒有拒絕也沒有響應,注意力全在臺上,身子都是木的,別說是手。待到宣佈第三名王琦瑤時,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來,回握一下蔣麗莉的手,然後抽回來,全身心地鼓掌。蔣麗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臉也紅了。這一個晚上,初看起來,真是如意夜晚。雖不是頭等的榮耀,可位居第三似更可靠,兩個有情的則都看見些曙光般的希望。這晚,王琦瑤她們在臺上照相留影,接受採訪,程先生和蔣麗莉在前廳等候。廳裡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紅和白都不那麼鮮明,枝葉也開始凋零,東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場的樣子。廳前的燈火,是最後的輝煌了,人意闌珊的氣氛。車馬稀了些,餛飩挑子卻在路邊悄然出現,是靜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臉,穿了整潔的衣服,來到蔣麗莉家。那兩人晨妝已畢,早就坐在了客廳。三個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絲,還有些浮腫。太陽有些潮黏,照在打蠟地板上,蠟也像要化似的。蔣麗莉的母親親手佈置茶點,連她也換了新衣服。這有點像大年初一的那種早晨,轟轟烈烈的除夕夜過去了,滿地的炮仗紙掃盡了,年節雖才開始,也帶了點倦意。那喜慶之氣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為其難的意思。他們回顧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語,互相補充和糾正,要使情景重現似的。昨晚的燈光和康乃馨在這樣的潮天的太陽裡顯得不很真切,恍恍惚惚。他們就加把勁地回顧,好把它喚回來。一個上午過去了,他們的討論還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過年一樣的菜,新換的桌布,年節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熱鬧卻含了一些失落,一天過去了一半,可事情沒新發展。午後總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勁,都是歪著的。陽光裡的灰塵也是黏滯的,光線是顯得有些灰。坐著無話,蔣麗莉便起身到角落彈鋼琴,東一句,西一句,琴聲淙淙,畢竟是一點鼓舞,也是一點推動。是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鋼琴邊,倚著琴站著,問蔣麗莉會彈這還是會彈那。蔣麗莉就用鋼琴回答他,都不全會,又都會一兩句,因此有求必應,兩人都有了些興致。鋼琴邊一站一坐的兩個年輕男女,是這類客廳裡最貼切的情景。王琦瑤在另一角的沙發上,看著他們,忽然發現她做主角的日子過去了。昨夜的那光榮啊!真是有些滄海巫山的味道。那鋼琴是刺她耳的,還刺她的心,是專挑她過不去的來。坐在鋼琴前的蔣麗莉雖然姿色平平,可卻很優雅,無形中與她拉開了距離,程先生也是有距離的。王琦瑤忽有些悲傷,這是大喜過後常有的心情。那大喜總是難免虛張聲勢,有過頭的指望。王琦瑤望著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園,丁香花枝糾成一團,解也解不開的。太陽卻開始蓬勃起來,空氣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經按下不想了,是輕鬆,也是空落落。上海灘的事情就是這樣,再大的熱鬧也是一瞬間。王琦瑤甚至想到,是該回家的日子了。這時,程先生回頭說:王琦瑤,來唱一曲吧!王琦瑤不由心頭火起,臉紅著,卻笑道:我又不是蔣麗莉那樣的藝術人才,會唱什麼?蔣麗莉還自顧自彈著琴,程先生則有些不放心,走過來提議:我們去看電影好嗎?王琦瑤負氣似的說:不去。程先生又說:我請二位小姐吃西餐。王琦瑤還是說不去,這回是將頭扭過去,眼裡含了淚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體貼,可正是這體貼,碰到了王琦瑤的痛處。兩人默默無語地坐著,蔣麗莉的琴聲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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